許多人言論惹火,未必敢做。可是,宮崎駿多次談論教育有惹火言論,而他教育方法說到做到,也有很多想法,究竟他對孩子的使命感和心結,強烈到怎樣的地步?
宮崎駿做了一件「天下母親大概絕不敢做」的事
直率又敢說敢做的人,這種態度維持數十年不變,往往需要與別不同的堅強甚至狂態。對於宮崎駿來說,他除了少年時承受了日本教育種種問題,充滿叛逆抵抗;長大「成師」後,有不少痛斥教育的惹火言論;到了自己有孩子及幫忙照顧時,更有些頗為「特殊」的教育方式,親身示範如何解放小孩的童年;加上,數十年他在吉卜力一系列作品的寄意,若說他終身糾結在「(兒童)教育意義」之問題上,教育與創作的使命感相融為一,也不為過。
為了讓大家充分明白宮崎駿那些教育「大道理」不只是隨便說說,這裏首先交代他一個令人「動容」的育兒故事。
我們都知道,宮崎駿多年來主張解放童年,讓他們親身去探索一切,不要諸多管束和規限。這樣實在令人好奇,假如要他示範一次的話,具體會怎麼教法?其中,他的確做了一件天下母親可能絕不敢做的事:
「我應該能夠做一些讓小孩開心的事情吧。⋯⋯也就是說,一般母親絕對不會做的事。⋯⋯我兒子讀小五的時候曾帶同學造訪我的山中小屋,那時候我就讓他們玩鏈鋸(電動鋸子),那可是很恐怖的哦。只要一個不小心手指頭就會不見了。可是我卻故意沒有陪伴在一旁。而是心情亢奮地等著聽他們發出慘叫聲。結果真的那樣做了(玩電鋸)才發現並不好玩。劈柴就要用斧頭才好玩。『乓鏗』作響的木頭碎裂聲讓人心情暢快呀。於是,我讓他們用斧頭劈柴,大家都做不膩呢。雖然斧頭根很重也很危險,但只要在一開始小心叮嚀,就不會發生意外。」
這是他在1996年分享的一件事,並非跟人們說笑,狂野地說到做到。其實除了電鋸,他還說過不應禁止小孩子成長帶小刀從事活動,應該好好教他們如何運用小刀,他的教育觀點像談論作品一樣,內含的標準是一以貫之的,而且為此詳加說明。宮崎駿認為男女教育小孩子成長的方式不同,而有些方式是「母親們絕對做不來的,因為她們動不動就會大叫『小心!』」;這種事大概只有作為「歐吉桑」(おじさん,叔叔)才敢做,他不但會教小孩試用電鋸、刀子,也會帶他們去飊車,私下容許做些許多大人們不許做的事。
歸根究柢,他認為只要讓小孩擁有屬於自己探索的真實體驗,才能夠從環境中學懂反應和處理難題,而不只是僵化地集中在校園內,在操場如軍訓般「朝會」(集會)聽校長訓話,然後一味努力讀書寫字長大,這樣簡直一手摧毀了童年的好奇心,他們一生面對多變又環境複雜的未來,一旦失去了探索知識的能力與好奇心,使之無法應對,正是大人造成的嚴重責任。(最好連校園的設計全部都推倒重建一次)
在宮崎駿最壓抑的少年期,「白娘子」解放了他的心靈自由
實際上,宮崎駿對日本教育諸般反思,不厭其煩地論述著各種問題,還是出於少年時切膚之痛。他1956年在杉並區大宮中學轉到都立豐多摩高中,這亦是他最感到憂鬱苦悶的時期,在學業上「都在睡覺」般過渡日子:
「當時完全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被轉到這種地方來,眼前簡直是一片迷霧,連課本都看不太懂。說得誇張一點,當時的不安甚至嚴重到讓我懷疑自我存在的本質:我要是連這個都不懂,以後怎麼辦⋯⋯。大人把這種想法灌輸到小孩身上,碰到那些上課中途就聽不懂的學生,只會叫他們安靜,逼他們坐好,這樣,小孩子怎麼活潑得起來呢?孩子的學習跟老師熱心與否也沒有關係,很多熱心的老師反而做出揠苗助長的事。所以我才覺得,『解放孩子』就對了。」
正在這段時期,宮崎駿滋長了對自由非常強烈的渴求,他想在既有制度框架之下,找到屬於自己的世界,終於,他從「白蛇傳」彌補了兩種壓抑,既在動漫裏滿足了「自己的世界」,也抒解了「對異性強烈憧憬」;他還記得看到白娘子「美得令人心痛,我彷彿愛上了她,因此去看了好多遍。那種感覺很像是戀愛。對當時沒有女朋友的我來說,白娘子就像是情人的代替品。」
的確,宮崎駿曾稱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無論對於自己抑或了解世事原理,他的真實感非常強;回望少年時期用語雖然如此溫婉,卻能讓人明白他當時的絕望,尤其「懷疑自我存在本質」、「對異性強烈憧憬」仍深刻記得箇中強烈的慾望。
如是,回應苦悶壓抑的校園生活,他奮力往文藝世界衝進去,間接觸發了他畢生透過動畫作品,對人生、對家庭、對教育、對民族作出彌補與反彈。
朋友告訴宮崎駿,一隻貓母親的悲慘真事
在宮崎駿眼中,人世間有許多愚蠢的做法是不必要的,跟一個人成長必須經歷、培養才能無關,而現實世界的教育制度、一堆教育指南手冊,彷彿提供甚麼教育標準答案,特別由幼稚園到小學的所謂教育模式,通通都遺害不淺。只要大人的世界想通想透,不但小孩子能過應有的童年自由,家長、老師亦鬆一口氣,更有助下一代想辦法解決上一代人根本束手無策的全球難題(大部分人只是裝作想解決,或看似有辦法解決,其實大家不知怎樣做)。
而且,一套有智慧的教育方法,並不只有解放孩子,也解放了大人;他曾引述朋友一段關於家中母貓的真實故事:
「有一隻不在母貓身邊長大的小貓,長大後自己也生了小貓,小貓一爬出窩,牠就緊張的把孩子叼回去。漸漸地小貓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大,但牠還是想辦法將牠們叼回去。到最後,小貓根本就不聽牠的話了,牠竟然發了瘋,在屋裏狂奔而死。聽到這個故事時,我想到人類也是這樣。」
是故,經歷戰後成長,他看待政權、民族、教育,深感只要某代人遇上一些不幸,或構成了錯誤的世界觀,再由上而下不懂反省繼續做些愚蠢事,可以禍延深遠,代代折磨。有時候,我們說一個人擁有改變現狀使命感,另一面其實就是存在不安感,而有些人能從不安衍生出使命,尤其,在這個充滿動盪不安的世界。筆者記得凱文.凱利(Kevin Kelly)在新著《必然》(Inevitable)中談論科技趨勢,也有相似的道理,他說如果世界真的實現了「烏托邦」(Utopia),同時意味人們已無真正有意義的事可做,沒甚麼值得費心改良之處。
宮崎駿確是一位為世事感到不安與擔憂的人,他認為未來全球將會面對極為複雜且惡劣的問題,包括經濟與氣候變化,可是各國還只顧競爭和民族強大,沒有為下一代做好榜樣、未雨稠繆,做好全盤的應對考量,為未來解難打好基礎;更嚴峻的是,這些大人們竟然亦看不出,當新一代被科技品與次文化包圍之下,長大後面對如此龐大的問題,可能同樣束手無策,那怎麼辦?他如此道:
「經濟的不景氣更會造成人心惶惶,因此這種情況將會變得更加嚴重吧。就這層意義來說,日本人將會逐漸衰退而失去攻擊性,說不定會成為全世界最無害的民族哩。同時,我們的鄰近諸國將會取而代之,做出跟我們一樣的蠢事。中國的現況是電影、電視和電玩遊戲同時入侵,未來的情況說不定會比我們還要糟榚。」
如此便不難明白,宮崎駿積極主張解放孩童,捍衛孩童的好奇心,變相是增強一整代人「共同」面對全球難題的能力和意志,上一代人面對的環境和態度,很可能無法讓下一代人借鑑(有些問題甚至長輩再無資格指導年輕人),必須由他們自行探索:「如今自然問題雖然已經變成世界性的規模,而不再那麼好解決,但是正因為知道沒有根本的解決之道可以參考遵從,反而大有可為。」
假如年輕人脆弱了,宮崎駿一再強調是「大人的責任」而非「一代不如一代」、「今不如古」
宮崎駿向來不會認為以前的人和事都是好的,迷信現今的人和事都「一代不如一代」,或以前的人溫文有禮,現代的人卻殘酷不仁,他不會用如此眼光理解人類種種,建立虛妄的世界觀。反之,他回望歷史與文化的時候,經常抱著懷疑和批判的眼光。正如他親身登上八國山向下俯視的體驗,以及參考評論人的反思,他極認同一句話:「日本人愛護花草這件事也是騙人的,其實我們的祖先濫伐了不少樹木。」
反而,他了解從明治中期開始,日本才漸漸對「部分」大自然社區進行一些規劃,稍為改善了前人隨意開發,另一方面,當然也應批評工業化以後,近代日本人不顧後果追逐經濟成長等事。
同理,宮崎駿看年輕人的優缺點,擔憂他們的未來也訴諸「真實」。一方面,他看到當下的日本新一代更加善良、認真和細膩敏感;另一方面,他又十分不滿教育制度扼殺了他們的應變能力和意志力——「現今的年輕人無法整合他們的經驗。這是一件相當恐怖的事。」
說到底,如果年輕人在某些方面變得脆弱,顯然是因為大人們造成的教育缺失:「那是因為他們本該在小時候透過各種遊戲和磨練,打造一面自我的保護壁,無奈卻沒有那樣的空閒和時間。這樣的小孩卻出生在這個動亂的時代,說來實在是諷刺,同時也是悲劇。」
他擁有強烈的真實感,希望老來成為一位可怕的「怪爺爺」
實情,宮崎駿表達時可能帶點激烈,他總體主張的並不是所有孩子、所有時間都跑去玩,連丁點學習寫字和算術的時間都別花,他絕非此意,最簡單原則就是實踐因材施教,不是空談。他主要是提倡大可斬掉一些無盡的堂數、功課和集會部分,不以此為重點評核,把這些部分撥回讓孩子自由活動,用他們的方式探索世界;如果有些小孩真的十分喜歡抽象理論和數學,觀察到他們的天分,就讓他們好好發揮,繼續升學及專業培訓,這是沒有問題的。
可是,當目前制度根本毀了最重要的應變能力和好奇心時,「父母應該將小孩的能量還給他們,因為那是他們與生俱來,可以克服逆境、發揮自我力量的能量。」
足見,有別於香港富商施永青嘲諷年輕人「一代不如一代」,宮崎駿看到每一代都有優劣得失,他說這麼多話,是真誠擔憂前所未見的全球困局,若下一代愈來愈脆弱使之無法應對,是非常頭痛的;而最大最大的責任,是大人們一手造成的。
不過,既然宮崎駿真實感如此強烈,他看待自身問題還是比較挑剔;除了他為事業無奈要太太辭職照顧孩子,加上二人教導孩子風格差異大被埋怨「沒資格談論教育」之外,還充滿幽默的自嘲:
「我是個心中充滿遺憾的父親(笑)。基於我小時候的經驗,我曾經告誡自己不要成為那種不受歡迎的父親,而且心中也有各式各樣的典範,只是事與願違,到最後我竟然又帶給孩子另一種壓力。對小孩來說,父母親的存在就是一種壓力。缺乏壓力就無法生存,壓力是絕對不可少的,所以,它當然是必須存在的。只因存在,彼此便互相施壓、共生共存。我是個不及格的父親,我常想,要是孩子們能對我『以牙還牙』就好了。不過,我倒希望能扮演好祖父的角色。目前我正摩拳擦掌等待那一天的到來,我想當一個可怕又奇怪的祖父⋯⋯」
大概,宮崎駿身為人父有一段長時間,再隨創作心境有所轉化,不只對社會有所批判,亦兼及對自我有所反思,終於,讓他數年前好好重整思緒,疏導了由童年起延續數十年對父親久消不去的厭惡感。
至於往後,他最終想成為怎樣的一個怪爺爺呢?這個部分,留待宮崎駿最最最後一部作品完成了,再重新看一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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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 杉田俊介著:《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宮崎駿論:神々と子どもたちの物語),臺北市,典藏藝術家庭出版》,2017年,8月。
- 宮崎駿:《出發點(1979-1996)》,台灣東販,2006年1月。
- 宮崎駿著:《折返點(1997~2008)》,臺北市:台灣東販,2010年,12月。
核稿編輯:周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