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絕對不可能是人間天堂,但固守永安確有其意義,讓太平天國有時間加強紀律,制定道德訓條。天王洪秀全尚未宣布已實現太平天國的最終目標,故而軍事訓練和道德教誨雙管齊下,更加強組織規範,並化為簡要的規定。
文:史景遷
洪秀全頒此詔令,意在向信徒保證,他們艱苦創業和自我犧牲必將獲得回報。而蕭朝貴和楊秀清兩人則賦予太平軍現下正在進行的戰鬥以合理說法,不過他們是以「太平天國」的「總參謀長」身分,而非天父上帝和天兄耶穌的代言人來發言。楊秀清和蕭朝貴告訴信徒,他們現在所經歷的乃是天父皇上帝第四次顯聖:
第一次顯聖是全知全能全在的聖靈之父,天父皇上帝用六天時間創造了天地萬物,卻又用四十天洪水滅世;第二次是祂「降凡救以色列出麥西國(即埃及)」;第三次是祂「遣救世主耶穌降生猶太國,替世人贖罪受苦矣」;第四次則是天父皇上帝遣「天使接天王升天,命誅妖,差天王作主救人。」
皇上帝和耶穌為了助洪秀全完成艱巨重任,先後「降凡,顯出無數權能,誅盡幾多魔鬼」,這些妖魔的首領乃是新登基的「胡奴之後滿妖咸豐」及其盟友老蛇妖,此兩妖及其爪牙迷惑了諸多漢人;同屬洪門的三合會和天地會初時雖「同心同力,立下了堅決消滅滿清的契約」,但也降於清妖。
楊蕭兩人為了籠絡太平軍中原為會黨成員者,坦言拜上帝會會眾已不如最初那麼純潔。他們還暗指他們知道內部有變妖者,的確,兩人的威望大部分來自他們以天父天兄的身分識破並懲罰那些為朝廷效命或打算投向官軍陣營的叛徒。
至少在半年之前就有這些陰謀,其中牽連到幾百人精心策劃,兩邊效忠,如今這些人冒稱一心支持太平天國,逃出官軍,要進永安為天王「效命」云云。以往有幾次,涉嫌叛變者都遭處決或重刑鞭打——即使在進攻永安打得最艱苦時也是如此——現在又有新的事例被發現,連永安城內也不例外。
永安雖然地方較大,但它是不是比桂平一帶更牢固,還在未定之天。約有兩萬名太平軍守著永安城,其謹慎的程度勝過以往駐守其他基地——太平軍在城牆外一哩處設置防禦工事,在更遠的鄉下設立第二道防線,並在附近的江派船隻四下巡邏,以木建成高塔作為望哨或架設弓箭。
官軍不給太平軍一絲喘息的機會,部隊不斷湧來,在永安城西南紮下大營,又在西北紮下小營,加上當地官府、團練及叛離太平軍的匪幫的支援,到了一八五一年底,官軍總數超過了四萬六千人。但連官軍也不是都那麼可靠——有的官軍私下與太平軍以物易物,在薄暮和煙霧的掩護下,交換著魚、肉、泡菜——但每隔一陣,官軍會對太平軍發動大規模進攻,以切斷太平軍的南北交通線,或是進攻防線外緣的村落。
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十日,官軍在廣州副督統烏蘭泰的率領下,對永安城發動了一次最猛烈的反攻。烏蘭泰與太平軍交手已逾一年,毫無斬獲,如今也學了乖,將目標集中在坐落於太平軍週邊防禦防線最南端的水竇村,它是太平軍在驞江上的前哨陣地和糧草貯藏地,也是太平軍陸上部隊和羅大綱水軍船隊聯繫的關節點。
官軍至少有五營進攻水竇村,太平軍立即兵分兩路,一支從永安城出發,另一支從第一道防線派出,欲救回這個糧草貯藏地,但都被官軍擋回。結果要塞被毀,糧草焚燒一空。此戰之後,烏蘭泰為了謹慎起見,率軍撤回大營。
在水竇村一役,三年以來一直代天兄傳諭的西王蕭朝貴負了重傷。天兄傳諭見於太平天國一份機密文獻:
辛天元年十月十八日(西曆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十日)天兄勞心下凡,時在永安。天兄因西王誅妖,受些小傷,不甚要緊,欲安天王及眾等心,爰降聖旨諭眾小曰:「爾眾小,安慰爾二哥寬心安福。貴妹夫受些苦難,不妨也。」
當時東王楊秀清、南王馮雲山、翼王石達開都圍在蕭朝貴身邊聽諭,蕭朝貴也要他們放心。但三人的應答卻露出心中的憂慮和不安:
遵命。我們眾小弟沾的天兄從前代贖罪功勞甚大,今朝貴妹夫八千歲又代世人如此受苦,小弟求天父天兄格外看顧早愈,同頂起天父天兄綱常也。
天兄答以,要他們「合軍眾兵將,各自俱要寬心」,此事並無大礙。眾兵將要「踴躍放膽向前,同心同力,殺滅妖魔」。
兩天之後,即十二月十二日,蕭朝貴不但未見好轉,反而病情轉糟,西王「傷痕未盡痊可」。天兄再次下凡,詔北王韋昌輝到前聽話。韋昌輝在十二月十日的傳諭中不在場。韋昌輝一如其他諸王,跪拜在天兄腳下,求天兄耶穌解蕭朝貴離「重苦」,早些康復。韋昌輝也以「八千歲」尊號稱呼蕭朝貴。
但天兄耶穌對韋昌輝說的話卻讓人想不透:「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越受苦,越威風。爾放草、寬草。凡有那些妖魔,任他一面飛,一面變,總不能走得朕天父天兄手下過也。」但在太平天國的文獻記載中,天兄除了五個月之後又有一次鼓勵太平軍將士「各放膽寬草」外,再也沒有回天下凡,他的聲音沉寂了。
令人不解的是,根據現存的太平天國材料記載,蕭朝貴是在九個月之後,即一八五二年九月太平軍攻取長沙時才戰死。期間文獻還記載他接受王封,指揮作戰。在一八五二年天王洪秀全頒布的一篇重要檄文《頒行詔書》中,洪秀全提到了天兄耶穌所說的「越受苦,越威風」,但他卻並未把這句話特別與蕭朝貴的傷病及病逝相聯。
蕭朝貴是不是在永安之戰中受傷極重,以至於不得不隔離起來,以免影響太平軍士氣或讓人以為天父天兄放棄了太平軍?是不是因為如此,天兄耶穌才不像過去那樣發布讓人鎮定的消息或訓詞,或參與制定太平天國的策略?
蕭朝貴在紫荊山的近鄰楊秀清(他和蕭朝貴都是出身最貧窮、讀最少書的太平天國首領)在久病之後,代天父傳言、揭露叛徒更為自信,他是否因此更有權力?蕭朝貴之所以陷於緘默,會不會是因為太平天國內部的政變,而非出於官軍的刀劍槍炮?
如果發生了權力爭鬥的話,那麼贏家就是楊秀清了。十二月十七日,在蕭朝貴受傷七日之後,洪秀全發佈詔令,正式敕封五王,包括封蕭朝貴為「西王」,詔令中完全沒提到蕭朝貴的健康狀況。在詔令的最後,洪秀全授楊秀清以全權,「所封各王,俱歸東王節制」,楊秀清的地位顯然淩駕於眾人之上。
天王洪秀全尚未宣布已實現太平天國的最終目標,故而軍事訓練和道德教誨雙管齊下,更加強組織規範,並化為簡要的規定,營無分男女,或在永安,或在軍營,或在行軍,都需一體遵守。太平軍已有印刷設備,故用大字刊印了易讀易記的營規,其中有下述條目:
- 要熟識天條讚美,朝晚禮拜,感謝規矩所頒行詔諭。
- 要別男營女營,不得授受相親。
- 要不許謊言國法王章,訛傳軍機將令。
- 令各內外將兵凡十五歲以外,各要佩帶軍裝糧食及碗鍋油鹽,不得有槍無杆。
- 令內外強健將兵不得僭分千名,坐轎騎馬,及亂拿外小。
- 令內外官兵各回避道旁呼萬歲萬福千歲,不得雜入御輿宮妃馬轎中間。令軍兵男婦不得入鄉造飯取食,毀壞民房,擄掠財物及搜索藥材鋪戶並州府縣司衙門。
- 令不得焚燒民房及出恭在路並民房。
- 令不得枉殺老弱無力挑夫。
太平軍首領以永安城裡的木版刊刻設備印製了這些營規,以及其他軍事、道德規範。為了簡化宗教訊息,並讓人瞭解那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陌生歷史,他們又照著《三字經》作了啟蒙讀本。從風格和內容來看,這應是出自洪秀全之手。《三字經》每句只有三字,俱是精心挑選出來的基礎漢字,詩句押韻簡明,讓人既能識字,又能瞭解倫常。
而太平天國的《三字經》讀本,其形式功能與傳統《三字經》相同,但另有宗教的重點。太平天國的《三字經》不提上帝的憤怒,一如洪水氾濫、挪亞方舟與所多瑪之毀等故事所示,而是詳述〈出埃及記〉中以色列人在埃及的事蹟。以色列人出埃及與太平軍突圍求存遙相呼應,必定讓太平天國真正的信徒震撼不已:
說當初,講番國。敬上帝,以色列。十二子,徙麥西。帝眷顧,子孫齊。
埃及人不肯放以色列人,上帝就向埃及降下瘟疫,助摩西率以色列人化險為夷。
日乘雲,夜火柱。皇上帝,親救苦。……令紅海,水兩開。
立如牆,可往來。以色列,邁步行。如履旱,得全生。
追兵過,車脫輻。水複合,盡淹覆。皇上帝,大權能。
以色列,盡保全。行至野,食無糧。皇上帝,諭莫慌。
降甜露,人一升。甜如蜜,飽其民。
然後它呼應了一八四五年洪秀全最早在紫荊山寫的宗教史,訴說中土之人原本信仰真主,後來又背離了上帝的律令教諭,直到天兄耶穌和洪秀全先後下凡擊滅妖魔,解救世人於罪惡。
洪秀全為了強化軍紀和道德訓誡,又將上帝在西奈山上交給摩西的「十誡」予以增添。為了維持永安的秩序,洪秀全強調不得奸邪淫亂,提出了他的第七誡:
第七天條:不好奸邪淫亂。
天下多男人,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皆姊妹之群。天堂之女,男有男行,女有女行,不得混雜。凡男人女人姦淫者,名為變怪,最大犯天條,即丟邪眼、起邪心,向人及吹洋菸、唱邪歌,皆是犯天條。
詩曰:
邪淫儘是惡之魁,變怪成妖甚可哀。
欲享天堂真實福,須從克己苦修來。
一八五二年二月底,洪秀全下令軍中眾將士,不論地位高低,男女都須遵從「十誡」天條。東、南、西、北、翼王和眾將官必須經常檢查大營,「時時嚴査軍中有犯第七條天條者,一經査出,立即嚴拿,斬首示眾,決無寬赦」。
洪秀全對太平天國的信眾制定如此嚴格的道德戒律,但他卻毫無愧色地把自己排除在外,他顯然喜歡有女子相伴。他在敕封五王等將領頭銜的詔令中宣諭,將生了兩個女兒和長子天貴的妻子賴氏封為「娘娘」或「王后」。他在同一份詔令又說,其他「貴妃」應稱為「王娘」或「王妃」。
太平天國的文獻並無記載這些貴妃的姓名,但天王必定在一八五一年二月從江口撤退的苦戰時已選了第一個王妃。因在這個月,明令太平軍眾首領的「諸嫂」不得嫉妒抱怨天王的行為―違者將被處死。從太平軍眾將帥與耶穌之間建立的那種家庭關聯式結構來看,所謂的「諸嫂」應包括洪秀全的髮妻賴氏。
洪秀全在永安又寫了一本道德小冊《幼學詩》,裡頭也間接提到了嫉妒的問題。《幼學詩》是一部五言長詩,押韻齊整,大體勾勒了太平天國最基本的社會交往方式,包括對天父天兄的尊敬與責任,以及對不同地位的成員所應負的責任和義務——如父道、母道、子道、夫道、妻道、嫂道、嬸道等等。詩句大多平白無奇,或至少可按常理類推,但有關夫道、妻道的詩句,卻道出洪秀全的個人體會:
夫道本於剛,愛妻要有方。
河東獅子吼,切莫膽驚慌。
妻道在三從,無違爾夫主。
叱雞若司晨,自求家道苦。
洪秀全在永安頒布的詔令中也提到了他的諸位「皇岳父」、「皇岳母」,說明他與那幾位元妃子的關係是眾所接受的。洪秀全地位「至尊」,或許他納妃並不違背他要屬下遵從的貞節規範。但洪秀全並不想讓屬下拿他的私生活閒言碎語。他在翌年頒布詔令,規定凡私下議論天王妃「族名、名諱或出身地位」,或是進出女宮走漏消息者,一律就地斬首。
永安城內訓誥佈道不斷,但是升官授銜與種種許諾都無法掩飾太平軍已是山窮水盡。官軍的士氣雖然也有問題,但圍困永安的官軍數量持續增加,一次又一次地進攻太平軍的前哨陣地,逐漸消耗太平軍的防禦力量。
進攻官軍營地的太平軍正規部隊奮勇作戰,但卻難以取勝,而官軍則逐漸在永安城周圍修築防禦工事,從而切斷了太平軍最後的糧食補給。太平軍被迫從永安城官鹽倉庫的地上,用水煮和濾土的方式獲取鹽分,並用各種方法試驗提煉硫磺和硝石以充軍需,包括將舊建築中的牆磚碾碎、過濾,以提取出硝石成分,把乾燥的狗血、馬糞和燒酒混在一起反覆熬煮,提煉硫磺。
這絕對不可能是人間天堂,但固守永安確有其意義,讓太平天國有時間加強紀律,制定道德訓條。到了一八五二年初春,洪秀全和太平軍諸首領開始籌劃突圍。或是因為他們嚴守突圍祕密,使得藏在太平軍中的官軍密探一無所知,也可能在於楊秀清追查內奸,查出官軍密探,殺人滅口。四月三日,洪秀全以詩的形式向軍中男女將官公布詔令,如今,已熟悉他的措詞用語的人,或許能將之正確地解為號召作一次戰略撤退:
任那妖魔千萬算,難走天父真手段。
江山六日尚造成,各信魂爺為好漢。
高天差爾誅妖魔,天父天兄時顧看。
男將女將盡持刀,現身著衣僅替換。
同心放膽同殺妖,金寶包袱在所緩。
脫盡凡情頂高天,金磚金屋光煥煥。
高天享福極威風,最小最卑盡綢緞。
男著龍袍女插花,各作忠誠勞馬漢。
一八五二年四月五日半夜三更到五更,太平軍主力及家眷附屬有條不紊地從永安城東南而出,官軍防守在此最為薄弱,渡過流經城門邊的一條小溪,登上山間小徑向北疾走。
太平軍在離城之前以火藥石炭灌入的乾草和棉絮製成地雷。後軍撤離之時,便點燃用草辮繩和絲線製成的道火索,爆炸聲此起彼伏,濃煙和喧鬧聲接踵而至,迷惑了官軍的追兵,一如半年前太平軍利用爆竹的喧鬧和焰火輕易攻下永安。太平軍還在豬狗身上繫上破盆爛鐵,這群嚇壞了的牲畜在硝煙彌漫的大街上東竄西跑,更增混亂喧囂。
太平軍雖採疑兵之計,但仍有近兩千名將士抵擋清軍主力,在撤離途中陷入重圍而全軍覆沒。太平軍主力為了給死難的弟兄報仇雪恨,後軍作前軍,又從山區掉頭,冒著暴雨,在官軍必經的鬆軟土路埋下更多的地雷,並將大石塊裝進竹籠裡,掛在陡峭山坡的樹梢上。
官軍大隊人馬擠在那條泥濘的山道,太平軍拉響地雷,扯破掛在樹上的竹籠,數百名官軍或死或傷。太平軍於是開火猛打,徹底擊潰了官軍,留下了將近五千具死屍。倖存的太平軍將士趁機喘息,往深山老林行去,在一片風雨泥濘之中,也不知那片福地究竟是在東南西北。
書籍介紹
《太平天國》,時報出版
作者:史景遷
史景遷的論述重心在於爬梳洪秀全本人的心靈世界如何受到聖經的啟示,真摯相信能在塵世締造人間天堂,而這種認知更與當時中國華南動盪的時代脈絡合拍,最後竟造成無數生靈的塗炭,逼使清廷窮十年之力來鎮壓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太平天國》展現了類似《魔戒》的磅礡史詩氣魄,史景遷以他那迷人的蒙太奇寫作手法,打破了線性時間和僵固空間的制約,游移於歷史與小說之間,因此成為西方漢學界關於史學方法論爭辯的焦點。
責任編輯:彭振宣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