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文:楊照(作家)

彼得.杜拉克(Peter Drucker)不是管理學大師,不是美國人,甚至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

理解杜拉克的關鍵,就在於看穿他遠超過一般世俗印象的背景與關懷,不能被「當代美國管理學大師」定位、範限的部分,才真正促成了杜拉克的成功,也讓他的成就,和其他所有同類「大師」拉出距離來。

杜拉克是跨越世紀的人

即便還活著的時候,杜拉克就已經不屬於這個時代。他身上始終帶著濃厚的前一個時代的氣息。他成長於二十世紀初期的維也納,還來得及看到歐洲十九世紀最後的光華,這件事非同小可。

英國史家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寫十九世紀歐洲史,必須在書名裡特別標明「長十九世紀」,因為他的歷史不是從一八○一年寫到一九○○年,而是開端於一七八九年的「法國大革命」,終結於一九一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這中間含括的一百多年,才是霍布斯邦認定的「十九世紀」。

杜拉克在他精采的回憶錄《旁觀者》(Adventures of a Bystander)裡,一開頭就是寫「戰前歐洲」。他講的「戰前」,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也就是霍布斯邦概念中十九世紀的最後時光。那同時是樂觀進步信念的最後時光,同時是歐洲帝國榮景的最後時光。

從這個角度看,杜拉克是「跨越世紀」的人,在他懵懂卻又敏銳的童年,就親歷了從十九世紀進入二十世紀的巨大變化。

那變化,大到難以想像。幾乎所有原本被視為當然的東西,在幾年內全都變了樣。最重要、最核心的,當然就是帝國的瓦解,原先依附在帝國之上的一切,「戰後」都必須重新調整。

不只是帝國的榮光,還有帝國擴張性的樂觀,還有帝國內部的組織原則。民族國家取代帝國,成為最普遍的政治實體,也就創造了新的政治形式,發展出人與人、人與政府很不一樣的新關係。

企業為何的世紀大哉問

比杜拉克早一個世紀的的德國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窮盡一生心力研究官僚體制,就是因為他看到了官僚體制像擁有生命的怪獸般快速成長,取代了帝國原本鬆散、人治的性格,建立為民族國家政府組織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的形式。官僚組織背後,是冷冰冰的理性規範,是不理會個人差異的原則,官僚的擴張,一定會和個人自由、個人主義精神產生牴觸,韋伯悲觀地看待這樣一段人類歷史「除魅」變化,逼迫自己去正視社會組織的脫胎換骨。

從一個意義上看,杜拉克一生所做的事,和韋伯有著緊密的呼應,因為他的出發點,是和韋伯一樣的「世紀之交」歐洲大變化。人類在尋找新的互動、合作、隸屬與管轄關係。十九世紀帶高度個人性、帶浪漫色彩的組織(或無組織)原則,進入二十世紀顯然越來越不合宜了。更有效率的組織形式快速崛起,呼之欲出。

韋伯從公部門,看出官僚體制的重要性;杜拉克則從私部門,很快預見企業與公司,會是二十世紀人與人關係的新樞紐。弄清楚什麼是企業、什麼是公司,成了從舊時代跨越進入新時代的杜拉克,根本的興趣與熱情所在。

杜拉克瞭解、記得企業尚未扮演重要角色的舊時代,所以他不可能將企業視為理所當然。杜拉克眼中看到的企業,是一種新興的現象,是人類進入二十世紀後,配合複雜主客觀環境變化,應運而生的組織原則。因此杜拉克能夠從最根本的地方叩問「企業是什麼」,然後才在這根本理解上,進而試圖回答「企業應該是什麼」。

文藝復興人打造新專業

舊時代歐洲文明留在杜拉克身上的另一層影響是——他沒有二十世紀以降明確的專業訓練限制,他從來沒有習慣問單一學科內的制式問題,他的眼光裡沒有學科壁壘。

他不是社會學家,不是心理學家,也不是經濟學家。他沒有從純粹社會學、心理學或經濟學的角度來看待企業與企業管理,甚至,他沒有從純粹的任一學門角度來看待他所處的世界。

他是個「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an),豐富多樣的知識掌握,無法用現代觀念、現代規範予以描述。即使最信仰最崇拜杜拉克的人,大概都說不出杜拉克的學問來歷吧!他是哪所學校哪個科系畢業,專攻什麼樣的碩士博士論文題目?

用這種框架去套杜拉克,注定失敗。他的來歷,是老歐洲的貴族夢想——人文教養(Bildung)。相信知識、學問不是技術技能,而是讓人能夠脫離自然、野蠻狀態,臻及人文化境的手段。文學、歷史、哲學、科學當然都在應有的學習內容中,但唸文學不是為了培養文學家或文學研究者,唸歷史也不是為了培養史學家……,這些都是通往一個完整人文視野的多重管道。

杜拉克是最後一代接受這種「無用之用」人文教養的歐洲人。從一個角度看,時代開了他巨大的玩笑,等他吸收了這套人文教養後,人文教養賴以存在的社會就瓦解消失了。「戰前」與「戰後」最大差異正在這裡。第一次大戰後,歷史的力量逼著每個社會放棄高蹈的人文理想,改持可以用數字計算的利益衡量法,原本人文教養中的貴族,快速淪夷為新時代不合時宜無用的累贅。

的確,我們看到許多杜拉克同輩的歐洲菁英,在二十世紀快速沒落。他們或許自命清高、鬱鬱而終;或許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孤獨以沒;或許憤世嫉俗成為別人眼中的怪物。最悲哀的,他們越有學問,知識越豐富,反而只是越顯示出他們的無能無用,與時代現況的荒謬落差。

杜拉克不然。他擁有驚人的適應能力,卻又能不拋棄身上由人文教養鍛鍊而來的眼光與基本價值,所以他應付新的學術專業潮流的方法,既不是逃避,也不是馴服順從,而是——用自己的能力,打造一門之前不曾存在過的新專業。

沒有杜拉克沒有管理學

杜拉克開創的,當然就是「管理學」。在杜拉克之前,沒有「管理學」這門專業,因為杜拉克,才有「管理學」。「管理學」奠基的開端,是一九五四年出版的杜拉克鉅著《彼得杜拉克的管理聖經》(The Practice of Management)。

半個多世紀來管理學蓬勃發展,管理學的運用日益多元,今天從企業、行政一直到藝術、運動都有其「管理」的分支門號,這樣的熱鬧局面,讓我們格外難以回首想像「前管理學時代」會是怎樣的荒涼景況,也就格外難以追問一個關係管理學出生命運最簡單、又最關鍵的問題。

如果沒有杜拉克,還是會有管理學嗎?乍聽之下,這個問題蠻誇張蠻荒謬,因而也蠻容易回答的。有企業組織就會有管理的需求,不是嗎?人事要如何安排、流程要如何安排、會議該怎麼開、利益該怎樣產生……,有沒有杜拉克,企業、公司都還是得解決這樣的問題,不是嗎?

是,但讓我們分辨清楚,這些問題的解決,是管理的實際做法,卻不必然是「管理學」。杜拉克沒有發明管理上千千百百種實際的做法,杜拉克發明創建的是「管理學」。「管理學」把千千百百種實際做法統納進一套系統裡,然後尋求這套系統的內部價值與內部邏輯。

有管理實際需求,不必然會有管理學。我們甚至可以講得更精確些,正因為有管理實際需求,所以很難有管理學。管理做法因應各種不同變化情境產生的辦法,裡面充滿了高度即興、彈性風格。有那麼多種不同的企業,從事那麼多種不同的生意,面對多樣且多變的市場,管理做法必然因公司而異、因人而異,必然五花八門,怎麼可能統合成「管理學」?

是靠杜拉克驚人的能力,才將管理做法整合成管理學,然後將管理這件事顛倒站立起來。一九七三年的鉅著,標題講得明白透徹:《管理學:使命、責任與實務》(Management: Tasks, Responsiblities, Practices),只有使命有責任,才能討論實務、理解實務。

沒有人會被杜拉克嚇跑

打造起「管理學」,杜拉克依恃兩種相關卻不相同的能力。第一種是他寬廣卻又徹底的視野。他直覺地將公司企業放置在組織的大課題裡來理解,又將公司企業的組織形式,放置在長遠人類歷史以及複雜的現代局面下予以評價衡量。如此一來,他看到的公司、企業,與一般人認定的大不相同。公司、企業之所以值得特別注意、認真探究,因為這是歷史上新興的組織形式,卻在極短時間內取代了過去其他主流組織,成為一般人日常生活中最普遍最難以逃開的頭號組織經驗,甚至是挑戰家庭、軍隊、鄉紳俱樂部的傳統地位。

越來越多人在公司、企業裡工作、生活,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沒有道理不把什麼是公司、企業組織搞清楚。而要搞清楚,不能從單一、狹小、具體的公司企業來看,要能看到眾多過去、現在乃至未來企業的形貌樣態,以及其形貌樣態的演化發展原則。

有幾個人能提供這種尺度的觀察與思考?幾個能夠「從大著眼」進行全面思考的人,會去注意公司、企業?

杜拉克另外一項重要能力,是溝通,是清楚表達。這方面我們也同樣太容易視之為理所當然了。畢竟,管理學的成立,不能關在學院裡,如果整理出來的管理知識,對實際進行管理的人,和在組織系統中被管理的人,沒有影響,管理作為一門學問必然走不遠的。

要讓公司、企業內部的人認識管理學,是件困難重重的事。對身陷管理實境的人,管理知識不是太簡單就是太複雜。要嘛是他本來就知道的事,要嘛就是他認定與他無關的事。

在這點上,我們不能不佩服杜拉克不著痕跡的用心與設計。杜拉克曾經多次提到當年得以進入通用汽車(General Motors)公司進行實地調查的重大意義。通用汽車公司讓杜拉克看到龐大企業內部的動態運作,更重要的,通用汽車給杜拉克一項珍貴的資歷,讓他可以用企業「內部」觀念,來試驗他對管理的種種想法。通用汽車資歷,使得其他企業人不能想當然耳地將杜拉克視為「外人」,以一種「你不可能懂」的內部輕蔑態度對他所言充耳不聞。

誰敢說自己的企業比通用汽車龐大複雜?誰敢說自己的企業比通用汽車成功?杜拉克的洞見從通用汽車而來,又反過來對通用汽車大有幫助,這個護身符解除了多少人的防衛戒心!

杜拉克是位語言文字的天才,這指的不是他能精通運用多國語言,而是他能寫出最乾淨及最直截明白的英文。他的英文沒有人讀不懂,而且他的寫作慣常一環扣一環,讓人自然一直追索閱讀下去,但是最神奇的地方畢竟還在——那麼普通乾淨文字所傳達的訊息,卻也沒幾個人有本事一眼就看透吸收。

杜拉克喜歡「從頭說起」,從我們都能同意、都不得不同意的簡單前提說起。然後一步步一層層將我們導引到合理卻令人意外的天地裡去。讀者赫然發現:那麼熟悉的東西原來藏著這麼豐富的道理!我們為什麼從來不曾用杜拉克的方式整理過自己的經驗與想法,以至於從來看不到他所揭示的華麗、陌生光景?

沒有人會被杜拉克難倒,更沒有人會被杜拉克嚇跑。這是他擅加利用企業人熟悉的前提經驗製造的效果。可是他雖然自熟悉出發,卻絕不理所當然往熟悉之路徑上走,跟隨杜拉克,你很快就會覺得自己在熟悉的環境裡迷路了。

在熟悉的環境裡偏偏看到我仍不曉得存在、甚至以為絕對不會存在的風光。這種矛盾感受克服了企業讀者原來會有的反抗阻力,收服他們陸續成為杜拉克的信徒。

管理學是「有系統的無知」

杜拉克的語言天分還展現在他塑造的名詞概念。他的名詞不追求眩惑耀眼響亮,卻有極其堅實的相應內容作為後盾。早在六○年代,杜拉克就開始闡釋「知識工作者」在新企業環境中的重要性,那時候,全美國、甚至全世界沒有一個人認定自己是「知識工作者」,然而杜拉克鍥而不捨地描述討論,不斷增加、擴充這個名詞的意義,充分為八○、九○年代新興經濟做好了準備。那波潮流襲捲中,我們於是可以用杜拉克發展多年的觀念為定錨,看清楚造成變化的主流內幕,來自「知識工作者」的發達革命。

又例如杜拉克描述管理學的工作是「有系統的無知」(organized ignorance),也是神來之筆。沒有人能夠預見、掌握一切變化,變化必然帶來之前我們不知道、無從知道的新事物新道理,而且往往這些未知具備最大的衝擊力量。如果管理學處理現有已知,等到實務被整理成知識,豈不又被認定過時了嗎?

杜拉克主張,管理學學的不是現有管理實務技術,而是從現有管理經驗累積,投射出面對未知的積極態度,不是假裝自己知道,而是明白自己擁有的是「有系統的無知」。對於我們的無知盲點,我們習得一種有系統的準備、防衛。這才是管理學的精髓所在。

這本書的主訴目的之一,是提醒我們,最近眾多轟動一時的管理暢銷書,其內容早已在杜拉克的作品裡出現過。換句話說,寫來寫去,這些暴得大名的「大師」,誰也沒有脫離杜拉克的如來佛掌中。進而一個當然的結論—我們應該閱讀杜拉克,應該重讀杜拉克。

然而我想補充的是——就算有人把那些最暢銷的管理學全部閱讀吸收了,也還是不等於閱讀杜拉克的經驗。他們每個人從杜拉克那裡取走一點智慧洞見,予以舉例詮釋發揮,就能寫成暢銷書,而那許多被他們取走的智慧洞見,全部加起來,還是不等於杜拉克。

因為裡面沒有杜拉克的整合精神,沒有杜拉克堅持在表面繁華現象裡看出普遍原理的執著。本書作者感慨地問:為什麼現在沒有那麼多人讀杜拉克?其中一個答案應該是:因為杜拉克的書不夠熱鬧、討論那麼多實證實例。實證實例很好看很容易讀,累積數十上百實例也可以產生感覺上如排山倒海而來的洗腦說服力,所以讀者愛讀。可是實證實例多了卻也往往讓讀者迷失在繁雜的現象中,失卻了自己去歸納出道理原則的機會。

杜拉克不寫那樣的書。他在意道理、原則,還更在意追求道理、原則的道理、原則,這不是故弄玄虛的繞口令,而是為了彰顯杜拉克終極關懷不得不用的說法。畢竟杜拉克看到、親歷了從舊時代到新時代的全面變化,他知道耽溺於追求那些變化,和耽溺地拒絕接受變化,同等危險。不在變化中滅頂唯一的方法,是尊重變化,卻有耐心有毅力地找出變化的法則,進而拿對變化法則的理解來應付未來更多的變化。

穿越時空的杜拉克智慧

一直到今天,體驗杜拉克神奇智慧的一種方式,就是拿出他一九七三年出版的《管理學:使命、責任與實務》大書。那是不折不扣經歷近半世紀的舊書老書。從一九七三年到今天,世界變了多少,我們也自然可以想像企業性質、企業內容變了多少。然而翻開杜拉克的舊書,認真找找,裡面有多少明白過時落伍的內容?

我敢負責地說:幾乎沒有。我們可以指稱杜拉克書裡缺少了哪些後來新出的管理課題,然而我們卻很難在杜拉克寫出的內容裡,指出已經不適用的部分。

杜拉克怎麼做到的?三十多年前,他如何預見今天的管理者都還是需要具備的觀念、知識和技能?讀著那部老書舊書,真會讓人有一種時空的錯覺,彷彿杜拉克擁有穿越時空的神奇魔力,曾經來我們這裡走過一遭,再含笑從容地回到七○年代寫他的書。

我們忘了,杜拉克甚至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了。他最神奇的貢獻卻還留在這哩,幫助我們看穿時間與變化的煙幕,找到管理的根源意義。連最現實、最難有定律的管理,杜拉克都能輕鬆自信有效地找出其中的一套恆久邏輯,在這種智慧相伴相助下,對於未來未知,我們當然可以生出許多安心勇氣來。

書籍介紹

進入彼得・杜拉克的大腦,學習經典十五堂課(經典版)》,時報出版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由此所得將全數捐贈兒福聯盟。

作者:傑佛瑞.克拉姆斯(Jeffrey A. Krames)

這是一本化繁為簡的書,將彼得.杜拉克一生38本著作,以採訪側寫的半傳記寫法,整理出15項最具影響力的管理學原則,讀來彷彿杜拉克就在眼前上課。杜拉克不僅是全球企業界最重要的老師,也是過去20年商業暢銷書的唯一源頭,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管理學。包括奇異電器執行長傑克.威爾許、微軟創辦人比爾.蓋茲、Intel創辦人安迪.葛洛夫等都深受他影響,在八○年代,名列財星五百(Fortune 500)的大企業中,有四分之三以上受杜拉克啟發。在這個崩壞的時代,杜拉克的一字一句更顯暮鼓晨鐘。

跟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一樣,幾乎見證整個二十世紀的杜拉克已被公認是管理學的發明者,二十世紀的重要思想家絕對有他的位置。但他過時了嗎?這是很多人的疑問,但作者傑佛瑞.克拉姆斯(Jeffrey A. Krames)要用這本書回答,杜拉克的智慧絕對可以繼續走入二十一世紀。

Photo Credit: 時報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