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彼得.列文(Peter A. Levine)

二○一五年初,布萊恩・威廉斯(Brian Williams),這位在廣播媒體界地位崇高的記者與明星主播,因「造假」誇大自己在戰地前線報導中面臨的生死威脅,羞愧而窘迫地消失在大眾面前。大家現在都知道事實為何:威廉斯飛在一架遭到砲火擊中的直升機後面。但故事在他的敘述下逐漸扭曲,變成是自己乘坐的直升機受到攻擊。一般民眾與權威專家都很訝異,他居然會因為虛假的英雄主義與自我膨脹,置自己的名聲於不顧。所有人都在問自己,怎麼會被這個認真誠懇的記者給騙了。

但是想想許多公眾人物也犯過類似的「失誤」。希拉蕊・羅登・柯林頓(Hillary Rodham Clinton)曾經宣稱自己在波士尼亞受到狙擊,後來才承認她「弄錯事實」。為了公平起見,我們也不要忘了米特・羅姆尼(Mitt Romney)甚至記得發生於他出生前九個月的某場底特律週年慶典!究竟這些名人是徹頭徹尾的騙子,還是有別的原因?

真正的答案是,這些類型的記憶扭曲,特別是在高壓與危險的情況下,是我們所有人都很容易受到影響而發生。講得輕鬆一點,我們能夠認同羅姆尼的「出生前記憶」,因為很多人都曾經將家庭照片或經常拿出來講的故事,融合到自己「真實回想」的個人記憶中。

事實上,我們對特定事件所賦予的意義,會對記憶的內容產生重大影響。套用精神分析學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的話:「一個人對自己所產生的無數印象,會選擇記住那些感覺能夠與自身處境相關的部分,無論這些印象有多黑暗。」

亞里斯多德認為,人類出生時是一塊白板,空白的石板,是刻印了一連串記憶的生命產物,就像使用蠟片取模一樣。然而,記憶並非如此,我們必須無奈地承認,記憶不是具體而明確的事物,無法複製再現,不能像錄影一樣隨意調閱檢視。記憶反而相當短暫,形狀與意義隨時都在改變。記憶不是一種獨立的現象,不具固定的結構,也沒用水泥穩固地搭建在岩石地基上。

相反的,記憶比較像是脆弱的紙牌屋,座落於時間的流沙,搖搖欲墜,受到詮釋與虛構的擺弄。事實上,記憶是一種持續的重建,更類似海森堡(Heisenberg)測不準原理中,任性又極端不可預測的電子。每一次對於電子的觀察,都會改變電子的位置或動能,而記憶的經緯也會交織成一塊柔軟的布,隨著日夜與四季的光影移動,改變色調與輪廓。

長久以來,文學與電影都著迷於記憶悖論這個主題。黑澤明一九五○年的電影《羅生門》,就精彩地描繪出記憶的脆弱度與內在主觀性。在這部電影中的四個角色,對於同一事件各自回想的記憶是截然不同。如同在電影中,記憶像是稍縱即逝的夢境:若試圖去掌握,記憶便會溜走,明白地安慰我們說,旁觀者不斷變化的視線,可能是回憶唯一真正可靠的重要特點。因此,我們是否能觀察自己的記憶,但在回想的過程中不去改變記憶呢?簡單來說是不可能。

哲學家與電影製作人,還有越來越多的當代認知神經科學家,會質疑回憶本身的有效性。馬克吐溫曾坦白道:「我是個老人,遭遇過很多不幸,但大多數都未曾發生。」也就是說,他立即當下的痛苦讓自己「記住」(也就是建構)了從未真正發生的事件。的確,最近的研究有著驚人的發現:記憶是一種重建的過程,不斷地選擇、添加、刪除、重組與更新資訊——一切都是為了協助生存與生活中持續進行的適應過程。

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我們將探索記憶可變性的含義,並進一步了解與創傷明確相關的記憶類型。本書將要探索的一項中心前提是,我們目前的感覺狀態,可能是決定自己如何記住特定事件與記住其中哪些內容的主要因素。事實上,有效處理創傷記憶的必要條件,首先就是要改變我們當下的感覺狀態。

創傷記憶的臨床工作中,對於我們目前的心境、情緒與身體感官(無論出於何種原因產生)深刻影響我們「記住」的內容這件事,所知並不多。出現在我們意識領域中那些被記住的意象與想法,都是因為能與我們目前的情緒狀態吻合,所以才被喚起並(無意識地)選擇。我們當下的情緒與感官扮演了關鍵的角色,左右著我們會如何記住特定的事件——建構我們與這些「記憶」之間持續發展的關係,以及我們如何處理與重建記憶的方式。

想要探索記憶的效用與可靠性,關鍵就在於研究其生物學根源,以及心理、發展與社會功能。若是證明了記憶的確是難以捉摸又虛假不實,那麼記憶有何價值?本身的侷限又為何?何時可以相信記憶?何時記憶會背叛我們,讓我們在一片模糊而不確定的大海中掙扎?

此外,「魔法師」是何時編織出記憶的謊言,不管他們是治療師、家庭、律師或政治人物?何時記憶會是社會、部落或氏族的集體無意識促成變造的扭曲歷史?而這些魔法師與力量做出的行為,何時是處心積慮,何時又是毫不知情?

至於創傷的轉化,許多治療方法誤解甚或忽視了基本問題:在何種情況下,記憶會是療癒的力量?又在何時會具有破壞性?記憶何時會產生自我傷害的痛苦與不必要的折磨?最終也是最重要的問題是,我們要如何來區分?

沿著記憶的小路行走

記憶構成了我們身分的基石,有助於界定人的意義。雖然不一定完全正確或永久,但記憶就是個磁性羅盤,引導我們穿越各種新的情況。記憶幫助我們為浮現出的經驗提供一個背景,以便能夠自信地計畫接下來的步驟,同時發展出條理清晰的生命軌跡故事。

簡而言之,我們透過記憶找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道路。在養成新愛好、學習新舞步、與陌生人交流,還有理解新概念時會出現問題與困難,直接的原因可能是我們沒有事先建立好用來組織新資訊與新經驗的模板。

記憶若是縮減到最核心的功能,著重的便是確保一個從過去中精挑並建立在有效基礎上的未來,同時不會重複那些造成危害或痛苦的反應。簡而言之,要確保一個受到自身歷史影響,又不會過分限制的未來。透過記憶,我們將現在與過去連結起來,維持一種連續性。

相同與相異、面臨威脅與安全滿足的時刻,還有重要的成就與失敗,在這些不斷比較的過程中,我們整理並重組訊息,塑造自己的現在與即將發生的選擇。藉由這種方式,我們渴望創造一個比過去更能適應、更多回報與益處的未來。鄉村歌手文斯・吉爾(Vince Gill)的歌詞說得好:如果「沒有過去就沒有未來」。

記憶,例如回想起某次在晴朗多彩的日子裡美好的林間散步,踢起成堆的落葉,與親近的朋友分享私密的想法與感受,這種印象能夠輕鬆愉快地回到我們的意識當中。雖然有時遙遠,但這些記憶往往充滿著微弱的感官印象,像是枯葉的霉味或是被踢起時發出的沙沙聲,還有空氣中的涼爽或秋日落葉精緻的色彩。而我們逃避且想要遺忘的不快記憶也同樣如此。

這些負面的記憶常會強而有力地攫取我們的注意力。舉例來說,被愛人拒絕或晉升失敗,這些事件總會縈繞在心。事實上,這種強烈的酸楚還可能會多年揮之不去,有時回想起來就如同第一次發生時同樣痛苦。任何與這些記憶相關的氣味、景象、聲音與感覺,都可能令人不安、反感、惱怒,甚至厭惡。這些反應迫使我們避開與任何能夠觸發提醒的事物,無論這種接觸是出於自發性或潛意識。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會發現,自己在與朋友或治療師分享這些痛苦回憶時,不管是愉快或心煩的過往經驗,都盡量將故事敘述得合理而連貫。我們通常能對這些記憶進行反思,從中學到教訓,並繼續自己的生活。透過這些錯誤與失敗,以及大大小小的勝利與成就,我們都有潛力讓自己豐厚並強大起來。

我們的記憶中,最鮮明的部分會充滿感官與感受,不論好與壞,快樂或悲傷,憤怒還是滿足。事實上,在啟發和強化學習方面,擔負重大職責的正是與記憶相關的情緒影響。的確,所謂的學習其實是一個導入的過程,摘取記錄在過往經驗(也就是「記憶痕跡」)中的模式、影響、行為、感知與結構,以滿足目前遭遇的需求。

簡而言之,過去的印記常會在意識覺察的範圍內影響到現在與未來的計畫。不同於重複播放的新聞影片,我們的記憶會不斷改變,在人的一生中多次地反覆塑造重製。記憶一直處於變動狀態,永遠都在經歷形成與重塑的過程。

創傷記憶

沒有比憂鬱更糟的事物。

——傑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

相對於「一般」記憶(無論好壞),創傷記憶是一種固定而靜止的狀態。這些記憶是一種印記(痕跡),來自非常衝擊的過往經驗,是刻劃在患者腦海與身心的深刻印象。這些凍結的艱苦印記無法撼動,也不會因應當下的訊息隨意更新變化。這種印記的「固定性」阻礙了我們形成新的策略並煉化出新的意義。生活中沒有新鮮而不斷改變的當下,也沒有真正的流動。

如此一來,過去便活在現在,或者如同威廉・福克納在小說《修女安魂曲》中寫道:「過去永遠不會死亡,甚至沒有過去。」過去甚至是以各式各樣的害怕、恐懼、生理症狀與疾病的樣貌存在。

心滿意足或麻煩叢生的記憶,通常會以合理連貫的故事形式重現。「創傷記憶」則與之呈現強烈對比,多半會以不完全的殘破碎片,以及難以消化的感官、情緒、意象、氣息、味道、想法等形式出現。舉例來說,從一場嚴重車禍中倖存下來的駕駛,在加油站加油時聞到一股汽油味,便突然心跳加速、極度恐懼,急切地想要逃離現場。

像這樣混亂的碎片,我們無法就故事原本的狀態去記住,只會化為自發而破碎的心靈侵擾或生理症狀,不斷「重播」並反覆經歷。我們越嘗試去逃避這些「閃回」,我們的生命力便越會受到困擾、折磨與扼殺,嚴重限制了我們腳踏實地、活在當下的能力。

創傷記憶也可能會以無意識「宣洩」行為的形式呈現。舉例來說,這些行為包括反覆發生「意外」,或無意中讓自己暴露在危險情境中。幾個典型的例子,像是在兒時受到騷擾的妓女,現在會故意與暴力男發生關係,或從事危險性行為;又或是戰場老鳥,因為對危險刺激的事物「上癮」,在退伍之後立刻申請加入霹靂特警隊。

「重複」的創傷記憶不受控制地爆炸成未經處理的經驗碎片,冷不防投擲在脆弱的患者身上。這些碎片似乎是憑空出現,刺穿了受害者的生活,不管是處於清醒或睡眠狀態。受到創傷就像受到無盡夢魘的詛咒,難以忍受的折磨不斷重演,成為各式各樣強迫與衝動念頭的獵物。

受到創傷的人,生命會受到束縛,直到能夠以某種方式處理這些侵擾,進行吸收童話,最終形成合理連貫的敘述,好讓這些記憶得以安息;或是換句話說,與記憶和平共存。這種「完成」能夠恢復過去與未來之間的連續性,激發鼓動人心的毅力與現實的樂觀主義,讓生活繼續前進。

回顧過往

在「精神官能症」的治療中,創傷記憶扮演的是二十世紀初精神分析的羅賽塔石碑這樣的角色。雖然佛洛伊德並不是最早處理這種病原與隱藏(「壓抑」)記憶的人,但他是最有名的那位。事實上,佛洛伊德是站在前輩巨人寬闊的肩膀上,特別是任職於巴黎硝石庫慈善醫院的讓馬丁・沙可與皮爾・珍妮特。這兩位的確是最早認知到,創傷記憶是如何透過所謂壓抑與解離的機制從意識中抽離隔絕起來,以及如何透過治療將這些分裂出來的部分帶入意識覺察之中。這種開創性的貢獻必定對佛洛伊德有所啟發,影響他早期的創傷理論。

然而,隨著佛洛伊德放棄創傷來自衝擊(外部)事件的這項認知,轉而探討「伊底帕斯」情結與其他「本能衝突」的內在機制,珍妮特的巨大貢獻便顯得暗淡無光。因為佛洛伊德強大的個人魅力,以及家庭暴力與性侵害的混亂現實,使得衝擊外部事件引發創傷的理論幾乎都在心理學的雷達上消失。簡單來說,直到那些罹患「砲彈休克症」的一戰軍人回到家園後才又興起。

社會與心理學界傾向跟隨佛洛伊德的新研究,也就是內在衝突(例如「伊底帕斯情結」),因此遠離了源於童年性侵害那種陰暗不安的家庭動力,這種犯行甚至會發生在維多利亞時期尊貴的醫生、律師與銀行家的家庭。幸運的是,珍妮特對於創傷與其病因,以及創傷如何影響治療方式的深刻理解,在一百年後一篇由貝塞爾・范德寇與歐諾・范德哈(Onno van der Hart)發表,慶祝珍妮特出版於一八八九年的成名作《心理學無意識行為》(L’automatisme psychologique)百年紀念研討會論文中再次提及。這段理解與治療創傷的基礎歷史,在范德寇的巨著《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中獲得細緻的對待與尊崇的表揚。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記憶裡的傷,要如何好起來:走出創傷記憶,讓過往傷痛撥雲見日,不再反覆糾纏》,采實文化出版

作者:彼得.列文(Peter A. Levine)
譯者:徐曉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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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創傷治療大師彼得.列文,深入剖析創傷與記憶之作
《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貝塞爾・范德寇醫師專文推薦

聽到小孩哭就大發雷霆、看到水杯掉落就驚慌失措地躲到桌子下,
也許你會記得那是小時候的某個事件,導致你現在的激烈反應,
也許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

一般的記憶會隨著時間過去而消褪,
但創傷記憶卻是會伴隨恐懼、憤怒、崩潰等強烈負面情緒,
成為創傷印記,如影隨形……

解構創傷與記憶,走出記憶裡的傷
彼得.列文博士在本書中,將完整分析過往記憶造成的創傷,以及那些扭曲、不存在的記憶,為何會變成創傷。解構、梳理、覺察創傷記憶,才能拋開創傷的束縛。

讓人重蹈覆轍、深陷危險的創傷記憶
兒時受到騷擾,成人後會故意與暴力男發生關係;戰場老鳥對危險事物「上癮」,退伍之後加入霹靂特警隊。這樣的創傷記憶無意中讓自己暴露在危險情境中,讓歷史不斷重演。

高壓與危險,產生記憶扭曲與錯置
美國知名主播布萊恩・威廉斯,曾說自己在伊拉克戰場採訪時,乘坐的直升機被砲火擊中,後來被踢爆為造假,被擊中的是在他前面的直升機。前美國第一夫人希拉蕊,曾宣稱自己在波士尼亞受到狙擊,後來調查發現她並未受到直接狙擊。這些名人是為了自身利益說謊的騙子,還是有別的原因?其實在高壓與危險的情況下,每個人都有可能產生記憶扭曲。

不管是真實記憶或是虛假記憶,背後隱藏的是盤根錯節的創傷,
這些創傷會震懾大腦、麻痺心智、凍結身體,成為痛苦的來源。

彼得博士認為解決創傷,必須處理身體上的癱瘓、煩躁與無助,
並採取一些身體行動,來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

Photo Credit: 采實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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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