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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中國電影史》,抱歉,很多死忠的台派鄉民,或許一聽到「中國」就要抓狂了。但是很抱歉,要談台灣電影,甚至要搶救國片(或正名為「搶救台片」),就不得不正視電影圈裡「台皮中骨」這個不能說的秘密:

「這幾年上映的台灣電影,尤其是砸重金拍出的台灣賀歲片,雖然表面上增加了一些鄉土劇的卡司、餐廳秀的對白、愛台灣的口號與本土化的劇名,但骨子裡其實比國片更像國片,比愛國片更愛國。所有戒嚴時代愛國片(政策片)裡會有的芭樂梗,它們一樣不漏,甚至擺脫了新浪潮的歪風,不受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這些外省導演的桎梏,隔代繼承了兩蔣時代政策片的光榮傳統,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為『中國電影史』開展新頁。」

1950到1970年代的老蔣殖民領台時期,台灣無論省營、黨營與軍營的電影公司,三不五時就要拍些愛國片(政策片)。這種愛國片的主題無論是抗日,還是反共,用的都還是兩蔣豢養的政工,從中國帶來的那兩個話劇老梗,一是「吹」,二是「丑」。

先說「吹」什麼?當然不是宅男所想的愛情動作片裡女主角會去吹的那個那個加s,戒嚴時代只有鄉下或市郊二輪戲院裡出其不意的「插播」,才會出現這種畫面。在愛國片裡,永遠都是愛國的男主角在吹,因為愛國片裡的男主角,就跟偶像劇男主角必須「高富帥」一樣的「高大全」(身高過人、人格偉大與全心愛黨愛國愛領袖)。

至於愛國片裡男主角怎樣愛國?當然只能吹,從頭到尾一直喊口號,不斷教訓人,共可以不反、日可以不抗,但嘴絕不能停,就是要吹、要吹、一直吹,吹到勝利最後一定屬於我。而且吹起來還必須聲調高亢,要像西安小朋友朗誦「連爺爺,您回來了!」那樣慷慨激昂,讓觀眾厭煩到了打了瞌睡卻又嫌吵,想睡卻睡不著。說到這樣還是無法想像的鄉民,煩請參閱《大稻埕》中李李仁扮演的蔣渭水,片中是怎樣領導台灣民眾在抗日的。

蔣渭水/Photo Credit: Wikipedia

再說什麼是「丑」?就是愛國片裡要將劇中所有的反派角色,無論是日軍,還是共軍,一律都要平面化、簡單化與概念化;實在不行就小丑化,例如找些披頭散髮、長相猥瑣、太矮太瘦與貌似神豬的臨演或特約,總之就是要與男主角一對比,立刻讓花痴粉絲尖叫「滾啦!」「去死啦!」的魯蛇。說到這樣還是無法想像的鄉民,煩請參閱《大稻埕》中在蔣渭水身邊永遠被當猴子耍的無名日警(小心,別看成是無名正妹)。

到了1970年的小蔣殖民前期,尤其台灣是被逐出聯合國後,愛國片跟殖民政策一樣,手段必須放軟、立場卻更堅定。因為不再是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流亡政府,愛國片裡若還要「小丑化」敵人,觀眾就會質疑這個政府與這支軍隊,為什麼會被這麼爛的共軍打到流竄台灣?又為什麼是美軍佔領日本而不是國軍?莫非國軍其實是比共軍與日軍更爛嗎?天啊!洩漏國家機密可是會被情治機關的鷹犬給盯上的。

在這種「賊立漢也立、王業要偏安」的窘境下,愛國片裡的日軍不能再是「小丑」了。丁善璽執導的《英烈千秋》,苗天飾演的日軍將領,已經有了皇軍該有的架式;甚至到了劉家昌執導的《梅花》,谷名倫飾演的日軍基層軍官,更是比另兩位男主角岳陽與柯俊雄更正派也更搶戲。但這個年代的愛國片,道具佈景還是跟1930年代的中國話劇同樣簡陋,甚至還要胡搞瞎搞;劇中人物的對白與關係更是天馬行空的瞎掰。

《梅花》劇中位於熱帶的台灣小村,人手一枝梅花,嘴裡全是捲舌拗口京片子。我到1980年代初期當兵,來自中南部鄉間的同袍,大多從未見過梅花;服役時除了出操的口令,幾乎也全用台語交談,莫非導演劉家昌那時就懂得要拍「穿越劇」?《英烈千秋》裡的張自忠更荒謬,殉國前竟然還高喊「蔣委員長萬歲」。張自忠出身西北軍,中原大戰時還與老蔣兵戎相向,七七事變後甚至被官報黨報斥為「張逆自忠」。

至於道具布景,《英烈千秋》與《梅花》裡的國軍,就已經跨越時空用到五七式步槍了。五七式步槍顧名思義是民國五十七年才有的,就算美軍用的M14步槍,也是到了越戰時才正式配備。二戰時若有這種先進武器,也不必用到原子彈,日軍就可以無條件投降了。說到這樣還是無法想像的鄉民,只好煩請參閱《大稻埕》中的配樂(望春風〉、(雨夜花〉,北警察署的扇形拘留室和恐怖水牢,尤其是郭雪湖的名畫(南街殷賑〉,這些明明是昭和時期才會有的東西,竟然也能穿越時空,在1923年日本皇太子行啓台灣的大正末時就搶先出現。

郭雪湖〈南街殷賑〉大稻埕, 1930/Photo Credit: tw-teachartwiki CC BY SA 3.0

到了1980年代的戒嚴後期,也就是小蔣惡貫滿盈暴斃前後,愛國片也跟戒嚴一樣進入了尾聲,但臨終前卻又化身成最後一種異形,也就是像《報告班長》這樣的軍教片。為了取得軍方的資助,無法碰觸野戰部隊裡的種種黑幕;但是若用傳統愛國片的老梗,觀眾又都看膩了。怎麼辦?只好讓這群天兵永遠留在新訓中心耍寶泡妞。

四五年級的男姓鄉民都當過兵,誰若敢說軍教片裡的軍隊是真實的國軍,誰若相信拍這種軍教片從出資者到從業者是為了愛「國」(黨?),說的那個人若非瘋子,就是騙子。

回頭來看今年的賀歲片《大稻埕》,其實就是《大尾鱸鰻》番外篇或是《艋舺》Part 2之流。把這種深度與內涵豬哥亮餐廳秀拍下來,送進電影院裡打著什麼「愛台」的口號就來騙錢,與當年的軍教片有何不同?那是在對台灣史的自我閹割。《大稻埕》不是這種台語版的軍教片嗎?(更悲哀的是劇中連台語也被閹割了)

軍教片在國軍那些高階將領的支援下,軍營、軍武、軍備與軍人等所有跟軍方能支援的素材無一不缺,唯一少了的就是「真」。用同樣的標準來檢視《大稻埕》,這是不是在自我閹割?從出資者到編導,心裡一定比觀眾更清楚。

資深作詞家李坤城批評《大稻埕》說:「導演以兒戲手法來處理歷史」,其實《大稻埕》絕不是兒戲,敢如此挑戰觀眾智商,靠的絕不只是能力,而是勇氣,一種連戒嚴時代愛國片導演都不敢全用的芭樂梗,《大稻埕》在「愛台」的包裝下全都齊備了。這怎麼會是兒戲?拍出這種戲需要的是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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