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剛勇(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貧窮人的台北策展人)

天光前先醒的人

大學時,常一個人在凌晨四、五點還沒睡,沿五福一路、二路、三路,打著哈欠,騎著車。路的另一頭,是和朋友約的局、趕在天亮要取的景,或學校要搶著排隊的機台,對念設計的人來說,熬夜到天亮,搖搖晃晃去買早餐的理由實在太多了。

凌晨五點,天才正要透光。日間擁擠的大馬路上,此時常一台車都沒有。這種時候總有種錯覺:整個城市都睡了,醒著的人便能多偷到些時間。

某日,同樣的時刻裡,在紅綠燈前停下,突然發現前方路口出現了橙黃醒目的身影:一組清潔人員抓準時機清掃著柏油路;順著視線,又看快速車道幾個區塊也被圍起路阻,工人在其中穿梭,不確定正在補路或進入下水道。

這些勞動身影,從某個視角來看,確實是在這城市的縫隙中,盡可能「偷」些時間與空間。凌晨五點,南國的馬路時常浮著霧氣,天空正從深紫轉橘,呈現一片魔幻的漸層。但工作隊的人們在此刻卻必須專注於眼前的任務:沉默地快速移動、來回重複著清掃與搬運,同時留意是否有來車接近。再過一會,城市就要醒了。天若光,城市甦醒,通勤的車潮人潮陸續湧現,清潔隊便需退場,以保持現代人對於城市的印象:便利整潔、光鮮亮麗。

現在回頭看,當時的自己顯然誤會了,其實城市並沒有一刻入睡:在不同的時間點中,總有人,正為另一群人而醒著。

最明顯卻也最隱形:清潔隊的日常

在台灣,多數人對於清潔隊的印象,集中在〈少女的祈禱〉響起時。但清潔隊的工作並不只出現在社區、沿路收走垃圾,求職網站的內容列出,清潔隊業務除了垃圾收運、回收外,也需執行道路清掃、公廁管理、環境消毒等等業務。

就算單看大眾熟悉的垃圾收運,這份工作也完全不輕鬆。清潔隊的一天,往往在凌晨天未亮時便開始,隊員需先到停車場(因鄰避而須設置在遠離市區的地方),檢查車輛與裝備後出發;收取垃圾過程需要同時協助大眾分類回收、廚餘,有時也需指揮現場交通、維持安全;過程若車滿載,清潔隊員需來到回收物轉運站,在此分類、集中車上的回收物與廚餘。全日來回填滿、清空垃圾車,最後將車開回清潔隊清洗,才算結束工作。此時已是午夜,緊鄰新的一天。

不斷重複彎腰、舉重物等動作,垃圾袋中總是充滿未知的危險物(銳利物品、碎玻璃、化學藥劑),地面又常有油漬與積水,清潔人員的工作充滿了風險。而數據統計又顯示,清潔人員的職業災害中占最高比例的,是執勤過程發生交通意外。

幾乎不會有人認為清潔隊工作輕鬆或不被需要,且由於清潔隊隸屬於地方政府的環保局,薪資與待遇相對穩定,被許多人認為是「鐵飯碗」,若搜尋近年新聞,幾乎每一次清潔隊員的招募,都吸引了缺額十倍以上的人數報考。然而,這份搶破頭、穩定、對社會重要的正派工作,仍未得到應有的尊重。

幹這個工作那麼多年了,他早就了解到,每天早上穿上制服後,他就跟費德利克和紐約市的每一位清潔隊員一樣,變得隱形。

書中的這段話,深深刻入我心裡。即便穿著最醒目的制服、伴隨響亮樂聲,且擁有正當的收入,執勤過程仍會面臨行人捏著鼻子經過、丟垃圾民眾從遠處拋擲垃圾袋,彷彿車旁無人需被顧及。雖都是極小的動作,其中意涵卻也充分被工作者們接收。人如何在如此衝突的狀態下認知這份工作與價值?如何建立歸屬,並找到自我認同的榮耀?從人類學者羅蘋.奈格爾親身參與後的細膩書寫,我們得以找到基層勞動者間崎嶇、卻又相互映照的軌跡。

如何記住蓋起城市的人們

除了清潔隊,一座城市得以便利整潔、光鮮亮麗,並非幾句魔法或口號,而得仰賴無數雙手所撐起。

曾在一場為底層者困境發聲的籌備會議中,有位原住民運動的前輩突然起身問了在場所有人:「你們知道台北一○一是誰蓋的嗎?」正當我偷偷在桌面下搜尋建築師名字,老師笑著看這一片沉默,自答:「是我們阿美族人蓋的。」

蓋起高樓的建築工人、駕駛大眾運輸工具的司機、保養公共設備的維修人員、保持街道與社區整潔的清潔隊,太多我們說不出名字、與自身作息錯開的職業,這些身影進入城市密布的血管,使其基礎運作順暢。樓房華美、街道無塵,然而多數人在生活中與其擦身而過,卻毫無察覺。

若這些人們的勞動產出與你我生活緊密相關,若我們充分理解彼此同身而為人,那對於一個職業在如何的需求脈絡中長出,其所會遭遇的風險、辛勞、成就,以及工作者的心路、洞見、除了職業身分之外故事、容貌,便不該一無所知。

很幸運地,我們仍有機會透過民族誌與非虛構寫作,看見生活視野之外的世界。國外有社會學者保羅.威利斯蹲點英格蘭中部小鎮寫出的《學做工》,其中記錄了在勞工階級與社區中成長,而後也成為工人的少年歷程;作家芭芭拉.艾倫瑞克進入勞動現場,從事清潔、銷售員與外場服務工作,將在一線體感到的經驗與職業背後的龐然結構,整理成《我在底層的生活》。

台灣這些年也有相當精彩的作品,例如工人作家林立青,以監工的視角書寫他在工地中遇到討生活的人們,工人、拾荒者、工地周邊店家;以及《靜寂工人》中,魏明毅爬梳基隆港興盛時期前後,碼頭裝卸工人與其家人、周圍關係者的故事。

而這本以紐約市清潔局作為田野的《街頭隱形人》,則更是還原與每人每日生活緊密相關的清潔隊員,其生而為人立體的樣貌,並讓讀者有機會透過人類學者的眼光,細細端看社會規則形成之脈絡。

重要的真相其實存在於未被標記和沒被看見的現象中。

這些以身為度的紀錄,或許僅會被視為是某座城市的一小角;而我們有太多城市、太多的故事。這些基層的勞動者通常沒有成功的鍊金術,也非警世的負面教材。閱讀他者的民族誌,又或者,閱讀一小群人的故事,對你我、對社會的意義是什麼?

在此,我無法高喊如甘地所說「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端看其對待社會最弱勢者的態度而定」這樣的口號,況且這其中許多人在面對生命困境時所展現的韌性、活力,在在證明了他/她們絕非弱勢者。剝除政治正確,剝除進步思想,我總有種浪漫的想像:世間的人們是相連、相通的,只是還沒找到那條路徑。

從社會學視角,會說那相通來自於同一種社會規則、同一個空間下的形塑與規訓。但我更偏好形容那是種生命中的光火,它時而展現明亮的力量,時而委靡虛弱,等著順應時代替換。然而人並不總是、不只是受明亮的光火吸引—有時反而是脆弱、忽明忽滅的微光能引發共感,指引人們相會。

如同當年的自己,循著凌晨五點馬路上移動的橙黃人影,好奇城市的運作背後需付出多少人力、多少代價,竟也一路追逐至此,慢慢拾獲生活環節中失落的拼圖,通往更遼闊的所在。

相通的光點,我相信必將牽引著人們,一同走向更美好的地方。

相關書摘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街頭隱形人:人類學家臥底紐約清潔隊的田野故事(新版)》,左岸文化出版

作者:羅蘋・奈格爾(Robin Nagle)
審定:林浩立
譯者:高紫文

假如你夠幸運,可能一輩子都不用找上警察;也可能一輩子不會需要請消防隊員幫忙。
可是你每天都少不了清潔隊員。
但他們卻是城市裡的隱形人,不引人注意、不受人歡迎,甚至被徹底忽視。
一位人類學家,同時也是一位清潔隊員,帶我們看見城市中這群總是被忽視的街頭隱形人

每個人、每天,無時無刻,都在製造垃圾。人們怎麼生活,就會出現怎樣的垃圾,垃圾可說是人類文明的縮影。此外,垃圾還是促進經濟發展的重要因子(不丟怎麼買新的?),是都市公衛的重要議題(垃圾放太久會孳生害蟲,引發傳染病),更是都市規畫的重要環節(越大的城市就會有越多的垃圾,這些垃圾該往哪丟?)。但一般人卻很少關心自己製造出的垃圾,更不在意處理垃圾的人。

羅蘋・奈格爾從小就對垃圾有興趣,成為人類學家後,她開始以此為研究主題,關注幫城市清理垃圾的這群人。一開始,她跟在垃圾車後面,企圖深入了解處理垃圾所需的人力成本和勞動條件;但後來她發現這樣不夠。清潔隊員究竟需要哪些能力?為什麼他們沒有獲得應有的讚揚?是什麼讓人們對清潔隊員視而不見?以及,這份工作究竟有多危險?

(左岸)0GGK0321_街頭隱形人(新版)_立體_300dpiPhoto Credit: 左岸文化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