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鴻揚(台大地理所碩士)

自從住家附近的石化工業區開始運作,空氣中總是瀰漫著化學臭味,農業歉收,漁產枯竭。廠內更時不時傳出爆裂聲響,大火延燒數天才得以熄滅。權威科學家告訴你工廠排放了大量有毒物質,近年來村內顯著提高的罹癌率不純然是人口老化的結果,更主要的原因是空氣、水、土壤的全面污染。這時的你,會怎麼做?

鹿港反杜邦後勁反五輕彰化反國光等熱血沸騰的環境運動中,居民、環團、學者團結一致,成功阻止了工業污染對於社區的破壞。不過,台塑六輕所在地──雲林縣麥寮鄉的居民們似乎不這麼認為。面對社會輿論與公衛學者的污染指控,麥寮居民卻普遍抱持著懷疑的態度。不僅環團的動員遭受極大挫敗,甚至連揭露工業危害的科學家都被冠上向六輕勒索斂財的罵名。

為何在地民眾會有如此違反常理的態度?難道真是財團的利益回饋奏效,封住了居民的嘴?身為土生土長的麥寮人,我決定從這個弔詭的現象切入進行研究。

從魚塭遙望六輕|Photo Credit: 林鴻揚

經過一年的田野調查,我發現六輕環境爭議不只是單純的「經濟發展vs.環境保護」二元對立,關鍵在於看似中立客觀的科學知識如何被不同行動者進行各種生產與詮釋,進而影響了地方居民的觀感。因此在本文中,我決定採取科技與社會研究(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STS)的分析視角,結合人文地理學界對於信任(trust)的討論,探究在地方獨特的社會與政治脈絡當中,科學知識如何與居民長期生活所得來的常民知識和環境感知進行互動。

面對環團的污染指控,六輕使用形式上中立客觀的政府數據和學術研究作為對抗性論述,營造出尚未定論的科學爭議狀態。並透過同樣具備科學可信度的免費健檢與衛教宣導,強調「個人」的生活習慣才是罹病的主因,污染來源與六輕無關,迴避了工業排放增加「群體」罹病「比率」的指控。

此外,六輕也投入大量資金用以改善工廠製程與加強環保措施,藉以宣傳廠方對於污染防制以及產業轉型的用心,同時也呈現出「儘管污染來源仍未確定,但企業依舊願意不計成本善盡社會責任」的積極態度。

另一方面,麥寮居民也以長期生活得來的身體經驗、環境感知、科學詮釋等「常民知識」,以及對於環團人格操守的不信任,質疑污染的嚴重性被過度地誇大。而在地員工也會透過工廠製程的專業知識與廠區內的親身體驗,反過頭來抨擊環團論述的不實誤導。

再加上上級政府在偏遠鄉村長期以來的執政失能,六輕的敦親睦鄰與建設回饋適時填補了政府退位的空缺。除了讓六輕能夠以施恩者而非污染源的形象普遍地進入麥寮人的日常生活中,更引發了居民對於上級政府「人前嚴格管制,人後手軟拿錢」雙面形象的強烈不滿,進而衍生出縣政府、學者、環團「為了向六輕勒索要錢,不惜扭曲科學事實」的操弄動機。

而上述論點之所以能夠獲得居民的贊同,係仰賴地方政客、六輕公關人員、在地員工等途徑在傳統鄉村的人情網絡當中進行綿密的宣傳,這是外來的環保人士無法突破的最大困境。在溝通條件落差如此巨大的情況下,相較於熱心參與社區事務、與地方維持良好互動關係的六輕,環團往往受限於資源的匱乏,無法長期駐點並積極動員,因此在居民心目中的形象只是個陌生難辨的外來者。再加上「向六輕勒索」的傳言甚囂塵上,因此居民多半認為環團並非外界所說的正義使者,而是別有居心的可疑份子,更遑論受其動員起身反抗。

總言之,居民對於環保方的不信任應當歸因於各方行動者在地方社會脈絡中的種種互動與實作所造成的結果,而不僅僅是科學事實真偽的單純辨別。六輕科學論戰中的信任關係確實有其社會與空間面向值得研究者關注。在台灣類似的環境公害爭議當中,麥寮獨特之處在於其處於一個「政府治理效能微弱,企業大舉進佔並極力與地方社會交織互融」的詭譎位置。

因此在論戰雙方欲對居民建立信任關係的過程中,無處不受到這個特殊脈絡的影響,最終導致環保人士無法獲得居民信任而動員失敗。同時,這也代表了知識的生產與傳播並非自然而然的流暢過程,而是受到各方行動者在地方社會脈絡當中不斷的協商、競逐、合作、爭奪,歷經荊棘之後才呈現出如今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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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經中國地理學會會刊(在台北)授權轉載,原文刊登於此

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