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麥可.瓦提裘提斯

隨著越戰結束及日益專注處理中東問題,美國已逐漸喪失在東南亞的勢力和影響力,因此中國開始根據其外交官員喜歡稱之為「雙贏關係」或共同利益的原則,來建立嶄新的關係框架。一開始,北京當局將重點放在寮國與柬埔寨等軟目標(soft targets)上。寮國擁有共產政府與接壤中國的綿長邊界,一直在中國發展戰略性基礎建設上屈居劣勢,它在道路、鐵路與水壩建設計畫中讓步,讓中國享有後勤管道與水資源,自己卻面臨華人移民大量湧入與自然資源衰竭的問題。

耗資六十億美元建造鐵路連通中國與寮國的標誌性計畫,使得資金短缺的寮國政府抱怨,自己被迫吃下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對於這項建設,中國在人口不到七百萬的國家中投入五十億美元,並且動員三十萬名中國工人,勢力逐漸擴大。一些群聚在雲南邊境的經濟特區逐漸成為地域爭奪的目標。靠近中國採礦計畫區的寮國偏遠地區中,人民不滿情緒高漲,不斷出現攻擊華人的零星暴力事件。

柬埔寨與中國的關係特別深厚的原因有二:其一,它需要可以牽制鄰國越南的勢力,而柬埔寨對越南尤具敵意,部分原因是赤柬政權從越共衍生而來;其二,不結盟運動的早期倡導者施亞努國王與中國領袖的歷史關係。雖然中國政府也支持赤柬政權,並因此對當年的種族屠殺負有部分責任,但是前赤柬鬥士洪森於內戰後建立領導的新興勢力,在他於九○年代晚期脫離保皇黨後,迅速與中國建立起密切的政治與經濟關係。套一句前世界銀行總裁羅伯特.佐立克(Robert Zoellick)的話,在許多方面,正是中國在八○年代晚期協助重建柬埔寨的成功國際與區域外交,使外界在初期以為逐漸崛起的中國是「負責任的利害關係人」。

然而今日,柬埔寨充分示範了過度親中的隱憂,北京當局則將其形容為「全面的戰略合作關係」。自九○年代晚期以來,中國已經提供柬埔寨高達一百五十億美元的援助。在這個人口僅一千五百萬的國家,來自中國的大量軍事支援(包含裝備與訓練)逼近兩千萬美金並持續攀升,中國移工估計也已達五十萬名,而且人數不斷增加。金邊市中心興建的大型購物商場與公寓住宅的複合式建築(離建於六○年代地標金寶殿飯店〔Cambodiana Hotel〕僅一箭之遙),象徵著中國在柬埔寨日益重要的角色。大批中國勞工進駐神州長城(Sino Great Wall)公司工地,工地上方高掛大型布條,寫著「為柬埔寨人民建造的神州長城」。

東南亞地區逐漸感受到中國對經濟的影響。身為東南亞最大貿易夥伴,中國儘管自一九七八年起的年均成長率高達百分之十,但在九○年代經濟繁榮期間對該區域的投資仍只有緩慢增加。最初,從東南亞投資中國是主流趨勢,至少直到九○年代晚期金融危機前都是如此。成立於東南亞的華人企業集團,如泰國的卜蜂集團、馬來西亞的郭鶴年集團(Robert Kuok)與印尼的力寶集團(Lippo),即使面臨來自中國當地競爭者的抵抗,全都從首度進軍中國市場的嘗試中獲取可觀利益。不過,自二○○五年起,中國對東南亞的投資每年可見百分之五十的驚人成長,預期不久後將超越日美兩國。單就柬埔寨而言,中國自九○年代中期以來,已投入約一百億美元的資金。

東南亞部分地區令人不快的政權或動盪,為中國的國營企業提供了肥沃的投資環境。過去二十年裡,有大部分時間,西方國家都對緬甸軍政府實施制裁,禁止西方企業進駐,讓中國國營企業得以自由發展。這些投資大多著重大手筆的基礎建設,例如管線、鐵路、港口及水力發電設施。孟加拉灣的港口與雲南之間興建了兩條管線以輸送石油和天然氣。營造業龍頭中信集團(CITIC)等中國國有企業湧入柬埔寨,在一系列政治評論家認為太過倉促、而且需要交由翁山蘇姬帶領的新民選政府重新權衡的交易中,於管線終端的鄰近地區建造水壩、港口與開發房地產。

這些投資或許能幫助中國打造與東南亞國家之間更緊密的經濟關係,並讓各國政府獲利,但它們的目的在於開發低廉的能源,以及開拓從中國內陸貫穿東南亞到海洋的可靠陸路。這些交易有其必要,以便中國的能源供應不會完全仰賴麻六甲海峽——在任何與中國的重大權力衝突中、容易遭到扼制與封鎖的主要東西向海道。如美國戰略思想家羅伯特.卡普蘭(Robert Kaplan)提出:「中國為了養活全球近五分之一的人口,在能源、金屬與戰略礦產資源需求的推動下,走向國外。」東南亞也許不是原物料的最佳源頭,但這個地區確實提供了進入海域的安全管道,經由這個管道,原物料可以從遠地運來,進而用於基礎建設。王賡武指出,長久以來,中國拉攏與安撫其戰略路線上的人民,以滿足自身需求。一如古代從中國延伸至歐洲的陸上絲路,憑藉中亞游牧部落的安定而確保了安全,中共國家主席習近平設想的現代海上絲路,也必須透過與沿途東南亞國家之間的穩定關係來獲得保障。

位於緬甸皎漂深水港的海邊。

Photo Credit:AP/ 達志影像

緬甸皎漂深水港附近的海邊

現代形式的資本主義運作,已經取代傳統模式的效忠與進貢。中國提議借貸東南亞一百億美元,以加速這些交易的進行與建立一系列的資金與投資機制,也承諾在初期挹注四百億美元給二○一四年建立的絲路基金(Silk Road Fund)。同年,中國還成立了亞洲基礎建設投資銀行(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AIIB,又稱「亞投行」),意圖與遵循布列敦森林體系(Bretton Woods)概念的借貸機構相抗衡,例如在中國眼中專門圖利西方捐贈國的世界銀行。

透過亞投行在印尼、馬來西亞與泰國發放的資金,中國也可倚賴海外華人族群的狂熱興趣來與中國企業合作。但在爭奪交易與基礎建設計畫時,鮮少人注意到土地取得的需求,或中國進口勞工的契約條款。令人吃驚的是,二○一五年,印尼幾乎有四分之一的新移民勞工來自中國,其中多數效力於中國贊助的基礎建設工程。

自此,「雙贏」的概念開始崩解。因為,假如中國設法建造深海港口及道路和鐵路,以連接至往北到中國的陸上路線,同時堅持派出成千上萬名中國工人來執行這些計畫,東南亞又有什麼好處? 過往陰暗的記憶依舊揮散不去。

中國在東南亞的龐大勢力,在克欽邦首府密支那(Myitkyina)最為明顯。這座位於克欽山以北、距離中國邊界約一百公里遠的山城,是翡翠(在中華文化中具有高度價值的半寶石)的主要貿易中心。從仰光搭飛機到密支那需時近兩個小時,到了當地,我發現坐落在寂靜伊洛瓦底江畔的城鎮瀰漫著邊境氛圍。我下榻的簡陋旅館裡,處處可見鄰近小鎮帕敢(Hpakant)露天礦產豐厚的照片。在那裡,工人們在危險環境下(經常在晚上)艱苦地開採翡翠,挖出的礦石再由緬甸或克欽族人士掛名營運的中國企業出口,據英國非政府組織全球見證估計,這個產業在二○一四年的年利潤超過三百億美元。如此龐大的財富,在我受邀參加多道菜式晚宴的偌大中式宴會廳尤其明顯,席間供應的美食可見以高價買來的異國風味中式佳餚。我在二○一四年造訪當地時,唯一可靠的手機訊號是從中國發送過來的。許多日本品牌的休旅車以緬甸車牌覆蓋原本的中國車牌。緬甸總統登盛(Thein Sein)於二○一一年決定對中國發出警告,地點也在密支那。登盛向克欽平民社會組織持續數個月的抗爭低頭,無預警中止耗資近四十億美元的密松水電站大壩(Myitsone Dam)工程。中國原本指望能靠這項建設,以低廉成本向雲南供電。

在緬甸

Photo Credit:AP/達志影像

在緬甸克欽邦首府密支那挖翡翠的工人

新的緬甸政府在國內尋求急需的人民支持同時,或許也在向西方獻殷勤,因為他們決定停建大壩時,正值美國與其他西方國家邁出解除制裁與開放對緬甸投資的第一步。緬甸人民顯然渴望表明,他們已準備好迎接一段更加平衡的外交關係。而儘管登盛的大膽舉動對中國而言可能是個警鐘,後者在柬埔寨、印尼與泰國建立相似的基礎建設投資模式的後續行動,意味著停建決定沒有太大影響。目前中國是印尼的最大外國投資者,主要透過新加坡與香港等國家進行操作。這些投資大多著重於採礦與電力工程,帶來許多類似之前對於密松大壩周圍克欽族賴以維生的平原所造成的環境隱憂。

除了作為密松大壩災害關鍵的環境考量外,更令人恐懼的,是中國有可能在東南亞經濟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西方評論家激動地警告,中國的終極目標是將自身經濟與鄰國更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不只為了獲得經濟利益,也意圖擴張對東南亞的經濟滲透,連帶強化影響力與勢力」。馬明漢(Michael Mazza)在《國家利益》雙月刊(The National Interest)如此指出。許多東南亞政府擔心的是,中國藉由興建道路、鐵路與港口(通常與海外華人經營的當地企業合作),已在區域經濟中建立穩固基礎,不久的將來便會開始要求海外華人合作(假如不是效忠的話)。在與遙遠冷漠、看似毫無興趣直接干預東南亞事務的中國往來數百年後,如今雙方更為錯綜複雜的經濟與人口關係,是否會將雙方的關係轉變為控制與依賴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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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血路盛世:當代東南亞的權力與衝突,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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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麥可.瓦提裘提斯

東南亞既是經濟快速成長的盛世,也是踩踏著鮮血前進的民主社會。
東南亞雖然施行民主政治,泰國、馬來西亞、汶萊、柬埔寨和印尼卻仍存在著君王;
冒犯君主罪、國內安全法、軍人干政,這些全是東南亞的政治現實;
新加坡國父李光耀過世後,社會中隱隱流動的不安是什麼?
為什麼富裕如馬來西亞,卻充滿嚴重的貪汙問題?
為什麼滿是虔誠佛教徒的泰國和緬甸,卻持續發生暴動與政變?
柬埔寨在赤柬之後,是否已真正成為民主國家?
印尼和馬來西亞的宗教衝突如何影響整個東南亞地區,甚至全世界?
東南亞,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看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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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象元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