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雖擺明也是「盜」,在西方人的想像中卻往往存在正邪俱呈的兩面形象。且別說到目前為止海盜裝扮依舊是歐美化裝舞會中長期流行,甚至最受歡迎的「英雄式」選項,早在十八世紀初,北美洲上層階級便赫然發現,許多被官方視為江洋巨寇的海盜,根本是老百姓心中按讚指數破表的人民英雄。
文:蔡東杰
盜賊抑或英雄
暗藍的海上,海水歡愉地潑濺著;我們的心是自由的,我們的思想無際;……量一量我們的版圖,看一看我們的家鄉!這全是我們的帝國,它的權力到處通行。
——英國浪漫詩人 拜倫(Lord George Gordon Byron)如果有機會當海盜的話,幹嘛還要加入海軍?
——蘋果電腦創辦人 賈伯斯(Steve Jobs)
迪士尼公司在二〇〇三年拍攝的冒險電影《神鬼奇航》(Pirates of the Caribbean: The Curse of the Black Pearl),由於票房收入奇佳,到二〇一一年為止,接連又拍了三部續集。說老實話,儘管特效水準尚可(這也是好萊塢電影向來最大賣點),後面兩集的劇情看來實在有點每況愈下。好玩的是,電影一開始設定的焦點應該是由奧蘭多布魯和綺拉奈特莉這對俊男美女擔綱的男女主角,沒想到編劇計畫遠趕不上變化,由強尼戴普扮演,戴著典型三角海盜帽與花色頭巾、滿臉雜亂鬍髭,脾氣古怪又處處透著莫名邪氣的傑克船長,反而喧賓奪主地搶佔了眾人目光焦點,不只戲份日增,到第四集還成為唯一主角。
事實上,在歐洲世界中,無論電影或文學作品,「海盜」始終是具高度吸引力的創作主題。早在一七二四年,一本叫做《最惡名昭彰海盜的殺人越貨史:兼論其謀略、準則與統馭術》的書籍,甫在倫敦上市,便成為數度再版的暢銷書籍。當然,最具全球知名度的當屬史蒂文生在一八八一年印行的《金銀島》了,自此,包括市郊盡頭燈光昏暗酒館中的竊竊私語、裝著木腿義肢的獨腳海盜、充滿神祕隱晦暗號的藏寶圖、大洋深處埋著不知名珍寶的僻遠島嶼,以及海盜幫派內的恩怨情仇等,便成為諸多冒險故事中最慣見的橋段與題材。至於現代以來,最著名的海盜當然是《小飛俠》故事中,一手裝戴鐵鉤義肢,令人厭惡又不失詼諧討喜的虎克船長了。
值得注意的是,海盜雖擺明也是「盜」,在西方人的想像中卻往往存在正邪俱呈的兩面形象。且別說到目前為止海盜裝扮依舊是歐美化裝舞會中長期流行,甚至最受歡迎的「英雄式」選項,早在十八世紀初,北美洲上層階級便赫然發現,許多被官方視為江洋巨寇的海盜,根本是老百姓心中按讚指數破表的人民英雄,這是為什麼呢?理由之一,或許如同維吉尼亞總督史波斯伍德的抱怨,「人們在懷抱著擁有不正當財富的希望時,非常容易傾向支持這些人類害蟲」,若從反面解釋這句話,意思就是老百姓由於無法忍受社會不公,自然將怨氣與期盼投射到那些「公然挑戰秩序者」身上,因為後者大膽地嘗試了自己不敢做的事情。
儘管諸如布洛克等主張,所謂「俠盜」(例如羅賓漢)也者,不過是民眾對於盜匪一廂情願的想像與期待,但霍布斯邦依舊認為,這些「不法之徒」(無論如何,他們都違背了現行法律規範)仍可根據其目的,分成牟取私利的普通盜匪,以及具有反體制特徵的社會型盜匪兩類。一般而言,他們的出現既反映了法律體系存在漏洞的現實,也就是無法真正地主持正義,更常見的現象是,所以會有這些「無法無天」的人,乃是由於法律總有它到不了的邊緣或真空地帶。
以海盜為例,他們活動的海洋,當然是法律不及之處。
歐洲雖自十四世紀起便開始探索海洋,但直到十九世紀後才慢慢出現若干初步規範,至於正式法規的討論,更是二十世紀中葉以後的事了,在此情況下,硬指海盜們毫無法紀,有時也的確站不太住腳。其次,正如北歐維京人的存在一般,至少在東大西洋沿岸,海盜的生存發展史真可謂淵遠流長,其實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甚至地中海區的海盜由來更久,連赫赫有名的羅馬皇帝凱撒都曾不小心成為階下囚。無論如何,由於西班牙發現美洲大陸帶來了大西洋貿易的豐厚利潤,不但誘使大量亡命之徒前仆後繼加入劫掠商船的行列,「國家型海盜」也跟著應運而生,尼德蘭和英國正是兩個標準範例,其結果也讓海盜進入歷史性的黃金年代。
事實上,當達伽馬在一四九八年開啟歷史性的印度航程時,儘管最終首次抵達了歐洲人夢寐以求的國度,但殘酷的挑戰是,從歐洲帶來的低劣產品根本無法脫手售出,由於不願空手而歸,盤算著怎麼樣也得撈點好處回家,他決定「化兵為匪」搶劫了一艘伊斯蘭船隻上的香料,從此也啟動了歐洲國家以「暴力為主、貿易為輔」的擴張模式。當然,囿於歐洲一開始造船與航海技術實在不怎樣,他們選擇下手劫掠的對象只敢挑「軟柿子」吃,也就是針對小型落單船隻,尤其是滿載而歸又不想跟大家分享的歐洲「同胞」們,例如西班牙人。
為分享交易利潤,更為了反制西班牙企圖壟斷貿易活動甚至用武力痛擊挑戰者的行為(這套是從葡萄牙學來的),逐漸掌握運輸優勢的尼德蘭於是祭出「海上乞丐」,主要用游擊戰術來騷擾西班牙海軍。繼之而起的英國不僅隨即起而效尤,經常非正式地與尼德蘭分進合擊,為彌補自身實力不足,更發明一道殺手鐧,亦即招安或收編海盜作為臂助,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有「愛國海盜」之稱的霍金斯與德雷克這對表兄弟。例如伊莉莎白在委託後者進行遠航時,便公開宣稱,「我要為數樁夙仇,痛痛快快地跟西班牙國王算算總帳」。合作方式之一是由王室暗中出資遠航,其次則是在開戰前向海盜們發出具委託性質的特許狀,至於在報酬誘因方面,根據一七〇八年英國公布的《獎勵法案》,甚至允許後者擁有在戰爭期間所掠奪到的全部財貨。
粗略估計,相較東印度公司大約兩成的投資報酬率,英國在一五八五到一六〇三年間投資海盜的收益高達六成,好處明顯可見,難怪其君主如此「禮賢下士」地對待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海盜頭子。也正因政府公開支持的激勵,十八世紀活躍於大西洋到加勒比海的海盜,估計有半數來自英倫三島。如同蘭迪斯所言:「所有在東方海面上活躍的歐洲勢力,至少都是半個流氓,但最兇狠的還是英國人,他們的策略是,如果沒辦法在生意上賺到錢,就直接把錢從賺到的人手中搶過來」,因為「他們原本就以在海上打劫搶奪起家,打起仗來比做生意在行」。
若從倫敦市中心沿著泰晤士河岸往下走,在舊格林威治天文台一側靜靜矗立著國立海洋博物館,其中,代表英國首位完成環繞地球一周的德雷克,在解說中被稱為「伊莉莎白女王時代的探險家」,甚至在該國發行的青少年讀物《偉大探險家》系列中,更被描寫成「在發現新大陸時期,最讓英國感到驕傲的海洋冒險者」,崇高的歷史與社會地位可見一斑。
為了提高獎勵誘因,政府有時還會許以貴族身分,幫助海盜徹底翻身。
例如在一五七七年啟動的著名環球航行中,被西班牙蔑稱為「未知世界賊頭」的德雷克憑著過人膽識,帶著僅餘旗艦「金鹿號」繞過美洲南端,以六十名水手「順道」在巴拿馬劫掠了西班牙商船「聖母無玷號」,擄獲八十磅黃金和二十六噸純銀,接著完成全長五萬八千里航程,在一五八〇年成功從摩鹿加群島運回珍貴香料,並公開將「包括數不盡的黃金、白銀、絲綢及寶石等」戰利品拖回普利茅斯港(其中最珍貴的一顆寶石迄今還鑲在英國王冠上)。由於這批「賊贓」總數估計時值二十萬英鎊,約合西班牙在美洲礦產年所得六分之一,甚至等於英國王室半年的收入,興奮激動之餘,伊莉莎白一世決定親自帶領官員到碼頭迎接並登船祝賀,花了六個小時聽他講述冒險經歷,當場頒授爵士頭銜,同時幫他補充擴大艦隊規模。
由於食髓知味,伊莉莎白隨即投資兩艘軍艦,下令德雷克再度於一五八五年向加勒比海發起劫掠。正是這種近乎公開挑釁的動作,盛怒之下、忍無可忍的西班牙菲利普二世,終於被迫出動了無敵艦隊。
暫時不理國家,先回到海盜本身好了。
正如《神鬼奇航》主題曲〈噢呼,我的海盜生涯〉輕快動人的節奏一般,這個行業所以吸引人干冒受法律制裁的風險,還是由於它豐厚的利潤。根據粗估,在十八世紀初前後,一個熟練水手整年下來的平均收入不過才十五到三十英鎊左右,但是,只要能活著撈完一票生意,每個海盜的分紅至少有一千英鎊上下。難怪著名海盜羅伯茨會嘲謔的說:「那些所謂的正當職業,只能帶來低下地位、微薄薪水以及辛苦的勞作,可我們這兒呢,絕對讓你吃得滿嘴油光,輕鬆愉快,有自由又有權力。沒錯,生活就該是愉悅而短暫的,這就是我的人生格言。」
當然,若果真如此,乾脆大家都去當海盜算了。
霍布斯在《利維坦》一書中,曾以「孤單、貧困、危險、充滿獸性,又短暫」來形容無政府狀態的可怕之處,海盜的真正人生其實也八九不離十。水手的生活充滿了高度風險,除了因造船技術限制以致日常生活條件極差、經常被來回晃動的貨桶壓傷(或成殘廢)、飲食低劣且疾病橫行外,正如許多人指出的,「在販奴船隻上,船員跟奴隸的死亡率其實差不多」,由於船長擁有極高權威且經常個性殘暴,受虐致死也時有所聞,何況海盜本即打劫為生,「刀口上舔血」原來就是家常便飯。
不管如何,美國政論家杭士基曾轉述了一個聖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De Civitate Dei)書中講過的故事,據說亞歷山大大帝在一次擒獲海盜後曾質問他說:「你怎麼膽敢在海上興風作浪?」對此,海盜回答道:「你自己還不是在整個世界興風作浪?我們的差別不過在於,我只有一艘小船,所以被叫做海盜,但你擁有一支海軍,所以就被稱為皇帝了。」
正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則充滿暗喻意味的寓言可能讓某些人猛然省悟,即便形式有異,暴力本質上相差無幾。諷刺的是,歷史也告訴我們,不同形式的暴力(皇帝與海盜)有時未必一定站在對立面,近代歐洲的發展歷程就是明顯例證。只不過,「狡兔死,走狗烹」,雖然部分海盜確實翻身了,甚至於被英雄化了——德雷克因為威名遠播,英國甚至出現名為「德雷克之鼓」(Drake’s Drum)的民謠,傳說只要英國蒙難,這面鼓又響了,德雷克就一定會回來拯救國家。不僅如此,在一九三七到一九七〇年間,英國的半便士錢幣也以德雷克座艦「金鹿號」(Golden Hind)作為上面的圖樣。但隨著英國在拿破崙戰爭後奠定了海上霸主地位,為了清洗不名譽的過去,更因為自己成了新的可能被劫掠的對象,於是自然開始慢慢與海盜進行切割。
政治本來就是這麼現實。
隨著德雷克在一五九六年死在最後一次遠征途中,伊莉莎白一世也在一六〇三年去世,國家與海盜結合的黃金年代暫告落幕。
根據繼任國王與西班牙達成的妥協,英國廢止了私掠許可制度,自此,原先檯面上的親密夥伴只能轉向模糊曖昧的地下連結。由於政府不再公開支持,在表面上「關係正常化」後,處決海盜便成為重要的法律展演儀式與社會娛樂消遣。在十八世紀,被判處死刑的海盜,通常在新門(Newgate)監獄被裝進囚車,穿越人山人海的圍觀群眾,送到海軍船廠和倫敦橋之間泰晤士河畔的處決碼頭,不僅想目睹絞刑的賄賂經常讓警衛們荷包滿滿,甚至在碼頭邊上還會圍滿了各自尋找最佳觀景角度的客船,看著一個又一個在蹬腿抽搐後被吊死的惡徒,滿場歡聲雷動。依照慣例,執行完死刑的屍體會被綁在岸邊泥地的木樁上,任由潮汐吞沒數日後被埋入淺墓穴或移交供解剖實驗之用,少數惡名昭彰的海盜則以黑焦油淋過,懸吊在顯眼處示眾,但事實證明,此種殺雞儆猴的嘗試用處不大。
總而言之,基於歐洲現代國家機器運作發展逐漸成熟,亦有鑑於海盜日益威脅國家威望(其實最主要的理由,還是前述的「兔死狗烹」,國家既已成功偉大了,當然得自我漂白,跟不可能改邪歸正的海盜分道揚鑣),加之大西洋奴隸貿易又是海盜的重要財源,為堅壁清野計,英國首先在一八一五年的維也納會議當中推動各國形成廢除奴隸的共識,並於一八三三年自行頒布《廢奴令》,接著,透過在一八五六年巴黎和會中呼籲通過《關於海上若干原則的宣言》,正式廢除持續三百餘年的私掠制度,也關閉了海盜們「就地合法、正邪不分」的大門。
自此,海盜只能是壞蛋,至於其英雄形象傳統,只有留待大銀幕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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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遠西掠影:十六世紀以來的歐洲與世界》,暖暖書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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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東杰
對歐洲來說,「落後」乃是形容野蠻的慣語,「停滯」則是造成長期落後的原因。「文明」與「進步」是歐洲自認為有別於他者的顯著差異,而得以擺脫停滯,則是創造奇蹟般成就的關鍵。不可諱言,現今世界的樣貌、主流價值和國際社會架構,是由歐洲人於十六世紀開始歷經數百年逐一打造拼貼而成的。非西方世界,無論是古文明大帝國或是原生態部落,都在此一過程紛紛崩解傾頹在歐洲大步向前的腳下。
在相對世界其他的文明地區,處於落後、停滯狀態下的黑暗中世紀,歐洲又是如何重新獲得「動能」突圍而出,甚至將對手遠遠拋於腦後?歐洲在開創當今這個世界的樣貌和架構中,究竟扮演甚麼角色?歷史雖是一面鏡子,但上頭已被刻意灑上積年塵埃,在「落後─停滯─進步─文明」這一主旋律下,有多少歷史事件被長期封印或刻意忽視誤導?
本書由政治、經濟、社會、思想、宗教、音樂、美術、建築等不同視角切入,拭去在歷史這面鏡子上頭的塵埃,透過不同視野的交叉觀察與解讀,讓歷史回歸歷史,更正確、客觀地去還原歐洲「真實」的面貌,掀開被掩蓋的若干「真相」。
責任編輯:王國仲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