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川端町的紀州庵到文學森林,是料理記憶,也是文學滋味。文人說飲食,要好吃,也要有好故事,有人寫廚房傳技,有人寫親情回憶,更多寫出生活的痕跡。作家們用文字為家常飲食添上文學魅力,每個作家端上的,是私房菜,也是一篇篇文學作品。
文:洪愛珠
鹹汫的日子:琥珀蒸肉餅(燉冬瓜肉)
紀州庵文學森林邀做一道菜,在「作家私房菜」供應。想來想去,還是這道「燉冬瓜肉」。
我外婆那一代人,家家戶戶都曉得做燉肉。絞肉裡拌入蔭冬瓜,就是冬瓜肉;入蔭瓜,即成瓜仔肉。肉末與漬物一拌,蒸透即得,既鹹且鮮,拌飯送粥都好味道。肉不必攪打上勁,也不必摔,誰都會做。若得地道食材,做法幾乎不可能更簡單。
如此簡單的土菜,怎麼端出來見人?
土菜的背景是農村,農村裡有擅長醃漬的長輩人。而台北原有農村,早已淡化湮遠難回來。醃漬食品隨人凋零。我將老味道找到,寄存在紀州庵,讓城裡的大家也能嚐嚐。
外婆是我兒時保母。
媽媽任職家族企業,上班前,帶著我到公司旁的娘家托嬰,晚飯後接回。我媽教養嚴格,嚴禁零食。外婆對我則無限溺愛,在我媽看不見的時候,自由餵食,將孫女養成了肉呆。
隔代教養的矛盾,我記得一件。
媽媽不讓喝飲料,家裡給孩子的保久乳永遠只有原味。外婆瞞著我媽,在廚房下櫃裡偷偷布置草莓巧克力水果保久乳各一箱。娃娃自己掀門,胖手指戳開塑膠膜,掏出一罐調味乳,通常是巧克力口味。熟練插上吸管,暢飲起來。
一回被媽媽撞見。我媽和她媽,當即大吵一架。
「說過不准給囡仔吃甜?!」我媽抗議她媽。
「哪有你這款老母,欲把阮孫餓死。」我媽她媽說。
肇事兒童一旁瑟瑟發抖。論吵架,外婆不會輸,就是講話誇張點。當年我胖成那樣,是不容易餓死的。而小孩心向溺愛自己那一邊,我明顯與外婆更親,老想留外婆家過夜,不願隨父母回家。想當時的媽媽,或也有過複雜的心情。
若在外婆家過夜,隔天早餐便吃粥。
天未光,全家還睡著,外婆已起身。先熬白粥,以大同電鍋炊一盅冬瓜肉,布置好其他小菜,就轉身忙碌去了。其他家人不同時間起身,各自吃早頓。
我和外公吃飯時,舅舅們已上班,屋內靜悄閒適。外公挖一勺冬瓜肉,放進我的粥碗裡,湯汁和金黃油圈在白色粥面化開,小孩都知道要盡快撥入口中,肉湯未稀釋時最鮮,鮮過吃肉。
冬瓜肉的魂靈,是外婆漬的鹹冬瓜。鄉人稱一切漬物為「鹹汫(kiâm-tsiánn)」,台語「鹹淡」的發音。舊時代的人,普遍熟於鹹汫的技藝。
我是台北小孩,但老家在城郊,觀音山下近淡水河口一帶,過去長久是農村,至今村裡沒有五層以上高樓,幾幢合院倒還在。鄰人養雞、年節炊粿、不時辦桌,都是農村習氣。祖父母的透天厝,屋前有大片曠地,我外婆和鄰戶的姆婆嬸婆,在自家埕仔製鹹汫,如冬瓜、越瓜,蔭豉仔、破布子、豆腐乳以及蘿蔔乾。
場景都記得。海量蘿蔔乾鋪開晾曬,氣味辛濃,如潮迭起。孩童踮著腳在蘿蔔乾空隙間跑跳追逐。鹹冬瓜放甘模仔,即平底的竹製網篩上,殺青脫水。露天曝曬食物,氣味很大且蚊蠅難免,親眼見過總有陰影,兒時不太吃蘿蔔乾和腐乳,卻至今擁護鹹冬瓜,標準完全自由心證。
外婆的鹹冬瓜,配方極簡。僅以冬瓜、鹽、豆粕。
盛夏,冬瓜盛產,連幾天不下雨的日子。挑成熟粗長的肥瓜,去皮,縱切厚環,去籽,四開成長方塊。漬以粗鹽,曝曬至蔫軟。下午日光轉疲前,收回室內,隔日取出再曬,有人曬一日就醃漬,我外婆則通常用上兩三天。曬過日頭的棉被是香的。經過確實日曬過的冬瓜,風味濃縮,也會更香。
日曬程序本來天經地義。不過社會現實是,市場雜糧行買來的鹹冬瓜,越便宜的出品,越可能根本沒曬過。一攤商告訴我,工廠版本的鹹冬瓜,水煮後直接醃漬,染點顏色就賣。成品是生啤酒般淺金色,清澄不濁。樣子雖好看,香氣全無。
酵引是豆粕。比例為三碗豆粕混一碗鹽,必得粗鹽。我家上世紀七○年代前,工廠是副業,祖業釀醬油,家裡粗鹽如山。豆粕混鹽以後,若想加糖,是少量黑糖,用量謹慎,務求吃不出甜味,外婆版本則完全不加糖。
豆粕得用酒,或煮開置涼的熟開水撈濕才用。講究的人家,設法用私釀米酒,沒有公賣局米酒那股苦衝氣。
外婆好友,老鄰居媽號嬸婆,今年已八十有五,十八歲時,從蘆洲南港子嫁來我庄,新嫁娘還得涉水渡溪才到夫家。媽號是伯公名字,意思是「媽媽號(取)的名」。
媽號嬸婆娘家務農,有一方法甚古,先以糯米熬出米湯,即糯米泔。以冷卻的糯米泔撈濕豆粕,以此物醃漬更「快紅」,顏色好看。
外婆的幾口醬缸,皆是粗陶製,寬口。冬瓜塊入缸前,有人會以米酒清洗(我家並不這麼做),然而外婆的醬缸裡,不另下酒水,採乾式發酵,完成後湯汁較少。
醬缸裡堆疊冬瓜、豆粕,再撒一層鹽。冬瓜之間需留有空隙,不能填實。
總共得用多少鹽?外婆的口訣,撒鹽要像免錢。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台語「量其約」,全憑經驗與手感。總之鹽得下夠。
古法漬物用鹽較狠,是防腐需要。對應今日味蕾,就得減鹽。若使漬物「感覺」不「死鹹」,不少配方選擇加倍放糖,或添加甘草,以增甜味。我試過不下十種,並不覺得更好吃。
醬缸最後用雙層塑膠袋封口,再以繩嚴實紮緊。幾個月就能取用。遠年的鹹冬瓜味更深釅,是琥珀的顏色。
鹹冬瓜又稱蔭冬瓜,表示醬缸置於戶外,隨日升月落,溫差變化醞釀風味。外婆將幾個鋁質舊鍋蓋,扣在醬缸上,以防雨水。落雨時,鍋蓋叮咚作響,水沿緣邊墜落,教人想起胡金銓電影裡,武林高人的斗笠。
今日做漬物,玻璃罐更普遍,然而玻璃無毛細孔,氣味不殘留,活菌也無法累積。玻璃且不耐曝曬,須存放於陰涼處。光是容器改變,製程即不同。家人篤信,外婆的鹹汫做得好,和她那幾口年分成謎的老缸不無關係。科學說法,是醬缸殘留活菌,日久自成生態。文藝的說法,那口缸,它有記憶。
外婆過身後,考慮家族裡吃鹹汫的人愈少,舅媽處置掉剩餘醬菜,倒是醬缸至今留著,做魚缸用。媽媽與阿姨多年後說起扔掉的鹹汫,還似指尖削掉一塊皮,傷口雖細,鹹澀發麻。
央過媽媽做冬瓜肉,她不願意,因為外婆的鹹冬瓜沒有了。說是坊間出品減鹽加糖,味道失真。此外,明明不夠鹹,偏偏不會壞的東西,她也不敢用。
燉冬瓜肉一度消失在我家餐桌上,直到媽媽重病階段,胃口不好,我又想起這道菜,靠著大舅媽贈我一罐娘家醃漬的鹹冬瓜,才將這道菜做回來。
溫體熟齡黑豬,稍肥無妨,中絞。鹹冬瓜草草弄碎,拌進肉裡。必得潦草,才保留肉眼能辨的丁塊。因這道菜的感官享受,就在冬瓜丁觸及舌尖時,倏然鹹一瞬,如爵士樂的鼓點。隨後回甘遒勁,陣陣擊打味蕾。
我家的冬瓜肉曾兩度技術轉移給專業廚師量產,一次在台中中央書局短期供應三個月,再來就是在紀州庵文學森林。而職業廚師和家廚,手路到底不同。
開發初期,不解於燉肉裡的鹹冬瓜,全部化於無形,整道菜因此口感單調,如失去指紋。一回現場試吃,聽見廚房傳來綿綿的運刀聲,不必回頭,即知鹹冬瓜被細剁成蓉泥。一看果然,連忙阻止。
做土菜,得用土法。
陳年鹹冬瓜本就鬆軟,刀背都能壓碎,草草壓成幾大塊,撥入盆中,與絞肉和勻即得。攪拌過程,冬瓜自動碎成尺寸不一的小丁,使燉肉有層次。這是粗菜粗做,速簡省事的家庭菜色。回想外婆,以及萬千同她一樣俗務繁重的傳統婦女們,清晨燉個肉,不會費上五分鐘來剁冬瓜。
再說調味。肉餅裡放薑蒜末與酒,作用是辟肉腥。問題人人對分量的拿捏不同。尤其蒜末,短時間炊蒸,辛味仍在,總是掩掉鹹冬瓜幽幽滋味。我想,倘若買來的肉它並無腥氣,不妨省略。
最終版本材料至簡,近乎素顏。無蒜無酒,醬油、糖、香油,也不用。只微微的薑末、白胡椒,使鹹冬瓜盡釋本色。
選擇混用一老一少兩種冬瓜。
年輕冬瓜,取自南門市場地下的「同寅號」。店家偏好比較堅實口感的冬瓜,因此醃漬時間不長,切起來一粒粒。燉肉熟透,仍見它星星點點。透光如琥珀。
老的冬瓜,在蘆洲大菜市覓得,攤主阿香女士家在觀音山,算是老鄉。她的攤檔永遠整齊,各色鹹汫分裝小盒,覆蓋保鮮膜以隔沙塵。天氣不冷不熱的日子,阿香偶爾帶年高九旬,耳聰目明的母親一起顧攤。介紹母親時,全是讚美。由此知道阿香是善人,而我相信善人的出品。
每年親自挑選一千台斤大冬瓜,削皮日曬封缸,阿香皆自己動手。一條大冬瓜以二十台斤計,就有五十條。阿香的鹹汫,不放糖也無甘草,味甚典正。陳放一年以上,顏色深黝,乍吃略感太鹹,稍微洗浸一下再用,回甘強勁,成為燉肉深沉的底味。
兩種冬瓜與絞肉,以手拌勻,在寬口碗碟中稍微拍扁,添清水至肉餅高度,入蒸鍋蒸透即得。農村土菜,鹹鮮下飯,這餐就別戒澱粉了吧。
洪愛珠特別說明「琥珀蒸肉餅」食材:
「最簡單的菜,成了最難。難在今天連冬瓜都不同。紀州庵版本的肉餅,用上兩種冬瓜,老的來自觀音山,渾厚深沈。年輕的,取自南門市場同寅號,仍有口感,透光如琥珀。」
作者簡介
洪愛珠
台北城郊養成,倫敦藝術大學畢。平面設計工作者,工餘從事寫作,文章多及吃食與人景。
散文集《老派少女購物路線》榮獲台灣文學金典獎、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誠品職人大賞等,並售出多語版權。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文學.老屋.好料理》,新經典文化出版
編者:封德屏
繪者:微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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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紀州庵,品嚐的不只是美食,而是,每一次夾菜、每一口咀嚼,都像是在品味多彩繽紛的人生,感受世間誠悃動人的情誼。」──封德屏(紀州庵文學森林館長、《文訊》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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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州庵初建於1917年,位於川端町,原為平松家族經營的日式料亭,平松家族以故鄉「紀州」(きしゅう)命名。後續興建離屋、別館與日式庭園。二戰後轉為公務人員眷舍,小說家王文興曾居於此。
2004年,紀州庵被指定為市定古蹟。2011年,紀州庵文學森林新館落成,成為文學展演與推廣的重要基地。設有文創書店、演講空間及「風格茶館」,提供由文學名家設計的特色料理,巧妙融合文學與餐飲,再現百年前日式料理屋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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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馮冠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