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美霞,BBC中文記者

10月16日,香港特首李家超本(10)月早些時候發表任內第三份施政報告,在各界爭議聲中出台下調烈酒稅政策。

此舉被指意在重振香港的「夜生活」,拉動後疫情和《香港國安法》實施後恢復乏力的本地經濟。酒吧從業者認為調整和預期有落差,醫學界則批評此舉有損公共健康。烈酒稅下調的效果仍有待觀察。

過去,香港政府對酒精濃度高於30%的烈酒徵收100%重稅,一直為全球最高。

如今,當局宣布改行雙層稅制——以進口價200港幣(約26美元)為分界,低於這一價格的烈酒稅率維持不變,仍為100%;高於此價的烈酒,超過200港幣的部分,稅率則減九成,只要付10%。

這不是港府第一次減免酒稅。 2008年,香港取消徵收所有葡萄酒稅,成為亞洲首個葡萄酒免稅港。2023年,香港葡萄酒進口貨值比免稅前的2007年增加375%。李家超說,下調烈酒稅旨在複製2008年取消紅酒稅的成功經驗,刺激市場消費。

酒吧及飲食業界是香港受疫情打擊最為嚴重的行業之一。根據政府統計處數字,今(2024)年第二季酒吧總收益接近3億4000萬港幣,比2019年同期跌約25%。但減烈酒稅真能重新振興香港夜生活嗎? 2008年豁免紅酒稅後的貿易榮景,能夠重現嗎?

《BBC中文》採訪多位業界人士、酒吧東主和醫師學者,了解各界如何看待該政策和未來。

酒商:與期望有落差

港府宣布減烈酒稅並非突然。早在今年1月,立法會議員李浩然已經建議政府寬減酒稅對市場「放水」。而自9月開始,多個黨派、酒商及商會代表共同召開記者會,期望政府減酒稅刺激夜生活。當時有消息傳言,政府內部反應正面。

各種威士忌烈酒。

 Photo Credit: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Getty Images / BBC News

之前,新烈酒稅制出台,進口價格200港幣以下的烈酒仍要收100%稅。

業界磨拳擦掌,靜待減稅結果。香港酒業總商會創會會長蘇又萍對《BBC中文》表示,她當時建議政府將烈酒稅減至20%,「我們希望可以同澳門看齊。」目前,澳門對烈酒徵收10%從價稅,以及每公升20元澳門元的從量稅。

香港酒吧業協會主席錢雋永曾形容,酒吧業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在施政報告發表前夕,他向《BBC中文》說只要政府一撤稅,市場開放、競爭變大,不管減多少,酒吧業肯定會得益。「假設我們拿到的酒稅是零,我們就便宜了一半,我們可以省一半錢來交租或出糧。」

然而,政府最後決定實行雙層稅制,進口價200港幣以上的烈酒才算是受惠,讓業界換來一個期望落差。在香港擁有16家門店的偉成洋酒總經理文德榮對《BBC中文》說:「門檻太高了。」

文德榮在新制出台後的下午忙著和業界開會,又要和客戶解釋,「(政府)講就好像是烈酒稅大減九成,但其實實質有一點誤導。」

他強調,目前進口價格200港幣以下的烈酒仍要收100%稅。以他公司為例,烈酒買賣佔整體生意四成,而200港幣或以下價位的烈酒就佔了其中的七成。根據香港海關數據,現時市面上85%烈酒均屬於進口價200港幣或以下。

文德榮舉例,一瓶進口價為300港幣的酒,新制下的稅率是210元,所以入口總成本已是510元。

再加上批發、零售商從中賺取利潤,賣到客戶手裡都差不多要800元。所以真正受政策優惠到的,只有「平時起碼都拿得出1000元來消費的那些人。」但他說,這類消費貴價酒的客戶佔比不到兩成。

他說,酒商深受過去疫情限聚令打擊,相比零售「最猛的時候」 生意跌了兩成。他一直盼著熬過疫情「應該會有曙光」,但沒料到疫情後的生意還要跌兩成。

Allan Zeman, Chairman of Lan Kwai Fong Group, Legislator Tommy Cheung Yu-yan and representatives of Bar industry attend a news conference amid the coronavirus outbreak on September 9, 2020 in Hong Kong, China

Photo Credit: Getty Images / BBC News

香港的酒吧是新冠疫情期間受打擊最大的行業之一。

遊客和本地人的消費模式改變是主因:遊客不想花錢,港人北上消費、出國旅遊。 「我們主力做酒的生意,第一就是聚會、出去吃飯、送禮,但消費者都不在香港吃飯,沒有需要在香港買酒,」文德榮形容,酒商跟餐飲業都有著連帶關係,「如果餐飲業下跌,我們都是一樣、都是一起下跌的。」

他說說,目前店內銷量最好的烈酒零售價大都介乎400至1000元之間。他原本期待成本降低後,市民可以用同等的價錢享受優質酒,同時帶動遊客來港購買優質產品,但現在「我們面對一個更尷尬的情況。」

「你現在在我店裡去看到的那些酒,如果標價是低於800元,應該就沒有空間減了。」

酒吧東主:對酒吧實際幫助「近乎零」

香港蘭桂坊夜生活。

Photo Credit: Bloomberg/Getty Images / BBC News

香港酒吧業協會主席錢雋永曾形容,酒吧業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林一(化名)在上環荷里活道經營酒吧將近15年。他對《BBC中文》說,疫情過後,他見證不少老牌酒吧倒閉,開始思考如何重新定位酒吧。他想到幾個要點:首先酒的品質要好,人們來到會聊天「make friends」(交友),音樂不要太猛、燈光也不能太閃。

最後,他和生意夥伴決定以高質雞尾酒作定位,「我們其實不是說要賺到你盡,我們是真的想你們喝得開心。」許多雞尾酒的基酒都屬於烈酒。目前,烈酒佔林一酒吧來貨比例超過一半。不過,當中大部份享受不到新稅制優惠。

「基本上酒吧的house liquor(自釀酒),例如gin tonic、vodka tonic之類的基本酒底,到酒吧來貨價都是100多港幣,」林一說,那麼供應商的進口價甚至可能低於100港幣。

至於像是貴價威士忌和龍舌蘭酒等相對頂級一點的烈酒,則佔整體生意額不到一成,形容新稅對其酒吧的實際幫助「近乎零」。

《BBC中文》了解到,業界均期待政府未來會有「第二輪」減稅。但林一懷疑減稅對振興酒吧業的作用。

林一分析說,在香港開店,最大支出是租金和人工。他粗略地算了一下,像他自己酒吧的租金一個月就高達六萬元,酒成本也要六萬以上,再加上燈油火蠟、人工開支,一個月總共要支出約20萬。他大膽假設,儘管政府減稅後能讓買酒成本節省一萬,「但是每一個月你照樣要給18、19萬,怎麼維持呢?」

People wearing face masks as a precaution against the spread of Coronavirus walk past an empty restaurant in SoHo area during happy hour. Chief Executive of Hong Kong Carrie Lam announced today, March 23rd, 2020

Photo Credit: Getty Images / BBC News

2020年3月,冷清的香港蘇豪酒吧區。

他覺得,如果光想靠著減酒稅就能救活酒吧,「有點自欺欺人」。

而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做生意講的是一個供需關係。酒稅減了,受惠者率先是批發商、供應商,但優惠會不會落到酒吧甚至消費者,那就要看每一層人的決定。

「我們自己也有去旅行,看到免稅店賣的那些酒的價錢,有時候還比我們進貨的價錢貴、有時卻便宜,但免稅店理應沒有酒稅,所以我覺得他們是看需求。」

需求多了,價錢自然水漲船高。香港酒吧業協會主席錢雋永也認為小市民能否得益,要看酒吧老闆想不想「與民為樂」。

醫學界: 控菸做得好,為何又減酒稅?

雖然新措施作用不大,但蘇又萍肯定政府的做法,「因為肯走出第一步」。她解釋,其實商會早在2018年已向政府提議減免烈酒稅,但一直都不被接納,而不成功的原因「都是一個」,「就是醫護怕影響到香港市民的健康。」

文德榮也同意,認為政府減稅與否的最大阻力,是醫學界對「烈酒的飲酒文化不太了解」。

一家中環雞尾酒吧內有各種雞尾酒。

Photo Credit: Getty Images / BBC News

酒稅減了,受惠者率先是批發商、供應商,但優惠會不會落到酒吧甚至消費者,要看每一層人的決定。

在施政報告發表前,來自醫療衛生界別人士連番發出聲明及聯署,強烈反對政府減烈酒稅。衛生署前助理署長程卓端在《南華早報》撰文,質疑業界提倡「適量飲酒」的理念難以令人信服,又指出如交通意外、性暴力等社會問題與酒精之間的聯繫,往往受社會低估或忽視。

香港大學醫學院公共衛生學院臨牀助理教授全劍超認為,香港與其他地方在控酒做法上「有點不一致」,「越來越多人會意識到酒精的危害……尤其在西方國家,年輕一代與其他幾代人相比,少了很多抽菸和喝酒的習慣……」

不過他認為,港府減稅目的不一定是要鼓勵更多人喝酒,「你知道,這顯然是關於交易」。

回看2008年,香港取消徵收葡萄酒稅減免政策,誠然是經濟重挫下的刺激產物。

2003年沙士(SARS)襲港,重創香港經濟,創下高達8.7%失業率的紀錄。唐英年在此背景下出任財政司司長,他表示為提高市民的消費意欲,在2007年預算案中提出將原本80%的紅酒稅減半。至翌年,曾俊華接任後就直接取消紅酒稅。

香港醫務衛生局局長盧寵茂。

Photo Credit: Getty Images / BBC News

在施政報告發表前,來自醫療衛生界別人士連番發出聲明及聯署,強烈反對政府減烈酒稅。

「我們確實知道,較低的價格會導致更多的消費和更多的傷害,」全劍超說,「我看不到(減稅有)任何公共健康益處。」

「其實所有這些飲酒、吸菸等都是致癌物,當然不是說他們(商界)不好,他們只是謀生,但他們要知道,他們在賣的產品是第一級致癌物,」香港大學護理學院教授王文炳說。

根據香港醫務衛生局今年七月回答議員質詢的文件,顯示香港每年有2000至2600人因與酒精有關的疾病或損傷而住院。

2022年,香港大學公共衛生學院發布一份有關「酒稅對公共健康影響」研究,研究以2018年香港估有616名病人因酒精造成死亡為計,結論得出如果稅率回升至2008年前水平,並且轉移至消費者,則將可以減少死亡達40%。

值得注意的是,今年五月,立法會才三讀通過加菸稅以降低吸菸率,令加稅後每包煙的平均零售價升至93.68港元。

外界質疑減烈酒稅與公共衛生政策背道而馳。身為香港吸菸與健康委員會委員的王文炳也表示不理解,「其實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控菸)做得很好,我們在控酒方面有這麼大的開放呢?」

「夜生活」還能回來嗎?

摩西(Moses)有著近六年調酒師的經驗,在疫情後期,他轉到蘇豪區一間頂尖雞尾酒吧工作。烈酒是他工作必然會用到的酒,但因為他這類酒吧「是做quality,不是quantity」,摩西說只要是需要的酒、適合的酒就會用,價錢不是主要的考量。

不過他認為,政府減烈酒稅對酒吧業界來說算是好事,只不過長遠成效不大,「因為最治本方法是吸引不同人夜出消費」。

十月初,適逢中國長假期,加上工作的酒吧曾入圍亞洲50大酒吧,一直都受遊客歡迎,每晚爆滿。但他也強調他們只是個例,不少在蘭桂坊、九龍區的酒吧都仍在掙扎,「現在市道的問題是,人都不出來了。」

摩西覺得原因有兩個:第一是香港沒地方可以消費了,第二是香港人的生活模式早被疫情改變——這也連帶改變了香港飲酒模式。

林一也覺得,對於特意外出消費的客人來說,他們並不會太在意價錢的變化,反而重點是當他們出了門,他們拿不拿得到「想要的東西」——而現在香港卻好像給不到。

香港某夜市民眾觀看表演(21/10/2023)

Photo Credit: Bloomberg/Getty Images / BBC News

林一目前移居英國。今年四月,他回過香港一次,「 我們照樣繼續去蒲(到酒吧消遣),蒲到三、四點。」他感覺香港夜晚的吸引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他回憶自己在一個週末的晚上九點多,走在蘭桂坊的主街上人流稀薄,酒吧的店員拿著菜單在門口招客人,「像去了芭堤雅旅遊大街」。

「以前總之所有地方都是滿的,你很少看到酒吧是沒有人或者質素是很差的,你想選一些什麼(吃的), 有美國的、日本的、黎巴嫩菜、法國菜,餐廳都是齊的,人家吃完東西就自然會繼續在那裡喝酒,」他總結,以前的人是會消費的。

「但是(現在)我們在街上等坐的士等半個小時都沒有,你想想全部這些,根本整個城市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城市了 。 」

一個城市的夜生活反映出它的活力,港府雖然在疫情後大推夜繽紛和盛事經濟。但在林一看,那些活動都好像只在追求數字和畫面,「不管那個活動的素質是怎樣,最後留給別人的想法和收獲是怎樣, 總之把一些人聚到同一個地方,然後就覺得那件事已經做完了。」

本文經《BBC News 中文》授權轉載,原文發表於此

延伸閱讀

【加入關鍵評論網會員】每天精彩好文直送你的信箱,每週獨享編輯精選、時事精選、藝文週報等特製電子報。還可留言與作者、記者、編輯討論文章內容。立刻點擊免費加入會員!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張博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