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克.休姆(Mark Hume)

隱居所 The Hermitage

心靜,乃釣魚本質的精隨,達到心靜如同找到魚本身一樣重要。在太平洋西北的雨林裡,在大自然高聳的歌德式拱門之下,釣魚過程中的心之靜寂,和在教堂中體驗到的肅穆與沉寂同樣深刻。

秋日,距離發生於二○一九年四月的那場大火還有幾年,我坐在巴黎聖母院的長椅上,抬頭仰望消沒於陰影的拱頂柱子。瑪姬在一旁點燃蠟燭,紀念她的母親諾拉——她是一名溫柔聰慧的女士,因阿茲海默症而病逝。我們的孩子很喜歡在諾拉繁盛的花園裡玩耍,摘採像海葵一樣綻放的花朵。柔和的光線透過聖壇後方古老的玻璃花窗流入中殿。這座有八百五十多年歷史的大教堂,是世上最神聖的地方之一,但遊客拖著腳步經過壁龕、竊竊私語和拍照的聲響,使我懷念起身處於古老雨林的沉思寂靜,那如海洋般靜謐而熟悉的感受。

在森林裡,寂靜是深沉的,包容一切,令人陶醉,生命本質近在眼前,顯現於指尖與粗糙樹皮的碰觸,顯現於河川流過時間的潺潺之音,顯現於貓頭鷹的眼中,或者一隻有毒蠑螈的鮮豔皮膚上——其閃爍的顏色就如主教黑色長袍上的酒紅色腰帶一樣顯目。

查爾斯.A.E.布蘭特是一名前特拉普派僧侶,曾於康乃爾大學研究鳥類學,由於受到溫哥華島上的原始森林所吸引,在一九六六成為羅馬天主教會這兩個世紀以來第一位隱居神父。他定居在牡蠣河岸的小木屋中,獨自生活了五十多年,與自然交融、沉思、飛釣、以重新定裝古書為生、觀鳥以及攝影。他於十月的一場周日早晨過世,享耆壽九十有七。當時正值新冠流行病的肆虐,我未能出席他的葬禮。我們最後一次通信是在他去世前幾個月,我向他徵詢,有意將他的格言放在我的書裡,他則似乎一如既往地充滿活力。在殯儀館的紀念貼文中,我將他的離世描述為這世界的巨大損失。

「我們這些有幸認識他的人,即使短暫,也是蒙受了祝福。」我寫道。「流水繼續流淌,但河流已逐漸消失。」


布蘭特神父相信沉思自然即是與上帝接觸,他致力於這一追求。一日,我去到海灘以飛釣捕捉他提過的鮭魚,在回程的路上經過隱居所,順道拜訪了他。他正在修復一本有數世紀悠久歷史的《聖經》,工作台上方擺有一張美麗、年輕女子的照片,她是一名社會運動家,幾年前因試圖拯救溫哥華島的古老森林,封鎖了伐木道路而遭到逮捕。

「我的英雄。」布蘭特神父說道,他自己也是一位環保活動家,致力於提高公眾意識,以拯救楚倫河不被汙染,並保護牡蠣河河口免受開發。

我們都對釣魚和大自然心懷尊崇,一起坐在隱居所外的森林裡,暢談了數小時。他文靜、友善,聲音輕柔,以其內省的智慧談論人生、心靜的重要性,以及飛釣。

在參天樹木的環繞下,我們看著黑暗擴張,璀璨星辰升起。我告訴他一件自己曾未說過的事——我身受死亡困擾,這種沉重的感受自艾瑪出生不久後便降臨,克萊爾到來後又更加嚴重。年輕時,我不曾思考過死亡(或者說實話,我也不曾深思過很多事情)。然而,我有了孩子之後,便意識到自己的脆弱性、時間如洪流般的逝去,以及生命中最重要的責任:父親這一身分的職責。

當然,所有人都會走到自己時間的盡頭,但直到我有了孩子,才發現時間飛逝得如此之快。我很驚訝,她們這麼快就從嬰兒長成小女孩並開始上學。同時,我也為一些朋友突然的離世而感到困擾,其中一位是以雪松雕刻鳥類、鱒魚和鮭魚的藝術家,另一位則寫了他往時河流的書。兩人都是熟練的飛釣者,熱愛著我所熱愛的水域。他們本該活得更久,但猝然間,心臟都停止了跳動,永遠離開了人世。我開始將死亡視為潛伏、躡蹤的存在,一個陰影般的實體,就和森林中無情的渡鴨追逐著貓頭鷹一樣。

誰會為了保護我而扔出石頭?

意識到自己必死的未來並不可怕,但是令我不安、憂慮,彷彿有個沉默、不受歡迎的陌生人坐在自己家中的客廳拒絕離開,因此,我和布蘭特神父談到這件事,希望他能提供我一些幫助。

「我不想要突然間離去,獨留女兒們無助面對這一切。」我說。「一想到這樣拋棄她們,就讓我無比難過。」

布蘭特神父靜靜望著森林。半晌後,他溫柔一笑,說無需擔心太多。最終離開物質的存在是注定的,他說,但完全消失、化作虛無是不可能的。他說,死亡是一種轉變,然而我們與星辰、宇宙和周圍的森林,都是由相同的物質所組成,所以無人能夠徹底消逝。

「你總會在某個地方繼續存在,」他說,「離開其實並非一個選擇。」

他似乎是指,塵歸塵,土歸土。

他的生命觀涵蓋了整個宇宙,他意識到,每個人都只是宇宙裡微不足道的塵埃、大河水流中載浮載沉的細沙。在頭頂上,銀河穿越蒼穹,一束光芒於浩瀚中蕩漾,在腳下,則能聽見牡蠣河於樹林中輕輕流淌的聲音。他的答案其實並未解答我的困惑,也沒有明確告訴我該如何面對絕望,但不知怎地,和平降臨於內心,或許是因為自己第一次坦露困擾已久的事情——這即是對神父懺悔的慰藉。


布蘭特神父在去世前的許多年內,每月都會在自己的隱居所舉辦兩次的冥想靜修,探討內心的平靜,並帶領人們在森林中沉思散步。

在那些小型聚會上,他會鼓勵人們慢慢步行,如此便能吸收大自然的氣息。他將之稱為「有目的的散步」。在和他第一次交談的許久後,我才聽說森林浴的概念。這是一種於二○○○年的北美流行起來的概念,源自八○年代的日本思潮。

然而,布蘭特神父早在八○年代之前便已熱衷於森林浴。他喜歡沐浴於大自然,不僅遊蕩在森林中,也在河流和海灘上有目的地散步。他會帶著飛蠅竿,在溫哥華島上的牡蠣河、察布爾河、楚倫河、坎貝爾河與其他水域中涉水,如同在森林中散步時那般沉思、冥想。

當我拜訪布蘭特神父,他正備受周邊神經病變的折磨,使雙腳麻木不堪,但他仍在小屋附近樹林裡的小徑,以及老舊又廢棄的伐木道上走著漫長的沉思散步。

「我不認為這條路通向何方;它通往無處,我也走了一輩子。」他在《自我與環境》中寫道。「即便如此,卻也通向一切。」

在一生的祈禱、冥想和飛釣中,布蘭特神父在太平洋西北的雨林中,走上這條通往無處的道路,開始瞭解到自然的神聖力量。

他提出的關鍵信念是,人們必須停止破壞萬物的平衡,並在大自然中保持良性的存在。

「我們必須愛上自然世界。」他說,「唯有出自真心愛著某物,我們才會保護它;唯有認為它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們才會愛它。」

在一次聖誕節前夕,我為《環球郵報》(The Globe and Mail)寫了一篇關於布蘭特神父的文章。在加拿大全國性報紙的每周環保專欄中,我提及他不為傳教而布道,而是會向信徒們發送自己拍攝的照片。他認為,上帝的面孔存在於自然中,具有侷限的言語是無法超越其神聖性的。因此,他的照片不如預期的那樣有宗教性的闡述,反而幾乎沒有任何文字。

「最後一片葉子,隱居所。」一封典型的訊息上如此寫道,並附帶一張照片——濃密茂盛的樹林裡矗立著一棵光禿的樹,上頭留有最後一片葉子。這棵樹在森林裡的獨特、閃耀之美,讓他慢慢停下腳步。

「隱居神父查爾斯.布蘭特並不會像一般的神父,會發送典型的聖誕祝福。」我寫道。「他只傳送了一張照片。」

「一整年的禮儀節期過去,布蘭特神父並沒有提醒信徒們這些日子的神聖性。與其唸誦禱告,他會向郵件列表中的人發送大自然的攝影之作。」

他那年傳給我的其中一張照片,是個山獅凝視鏡頭的特寫。上頭簡單標記著:美洲獅。

我問起那頭美洲獅,他告訴我,他一日在牡蠣河附近散步,感到一股存在默默逼近。他什麼也沒看到,但穿過樹林回到小屋時,那股感覺一直尾隨在後。他慢慢走上台階來到門廊,轉身關上玻璃門時,發現那天伴著他在森林裡散步的不只有上帝。一頭山獅蹲伏在樓梯下,眼睛直直盯著他瞧,尾巴誘惑般搖晃。那頭野獸帶著飢餓,或是好奇心、本能的狩獵需求,一直跟著他穿過樹林。布蘭特神父拍了一張照片,關上門,泡杯茶。他再回去查看時,美洲獅已經離去,但草地上有一處凹陷,他將手放置在那裡,感受殘留的熱感。

我們坐在美洲獅躺臥過的地方,談論著飛釣。他以滿懷敬意的口吻告訴我,自己曾在新年的早晨獨自外出,並捕捉到一條大型的硬頭鱒。「身形如此完美,簡直就像個奇蹟。」他描述著孤獨河流上的狂喜寧靜,聲音充滿驚嘆。「整個世界彷彿都靜止了下來,而那條大魚,」他說,張開雙手以展示長度,「腹部白得像那天落下的雪,將世界掩蓋在寂靜之中。」

在年老和周邊神經病變慢慢束縛布蘭特神父的行動之前,他經常在溫哥華島的河流中涉水,並在飛釣社區中被視為水靈,能有幸遇到便是一種祝福。

朋友告訴我,他在秋天釣捕硬頭鱒時,看到一道黑影站立在河霧壟罩的礫石灘上。「我一直以為那是頭黑熊,」他說,「接著就變了。」那個身影變成了布蘭特神父。他步出迷霧,手持飛蠅竿,帶著目的涉水前行,每一步都經過計算,好讓腳步能在河石中找到合適的位置。布蘭特神父邊走邊釣,緩慢、溫柔。他經常獨自釣魚,但他說自己曾不感到孤單,因為他已經「與這條河的其他漁者」——秋沙鴨、鵲鴨、蒼鷺和翠鳥——以及岸邊的樹木,建立了連結。

他將自然描述為一個神聖的社會。「不是物件的集合,而是一個主體組成的共同體,需要與之交融,而非利用或剝削。」

由眾多主體組成的共同體——他自己也只是其中一員。

我離開前,他給了我《自我與環境》的複本,上面寫著:「獻給馬克,以及友誼」。他還給了我一本自己編輯的語錄集《荒野冥想》(Meditations From the Wilderness)。裡面收錄了阿道.李奧波(Aldo Leopold)、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芭芭拉.金索沃(Barbara Kingsolver)、安妮.狄勒(Annie Dillard)等等他最喜愛的自然作家。我將那本書的複本送給需要慰藉的朋友,有時也送給即將去世的朋友。我給女兒們讀這本書,希望裡頭的智慧得以傳承下去。

布蘭特神父說道,自己藉由每日冥想兩次來找到平靜,並敦促我也試試。

「冥想是進入沉默、靜止和專注的過程。」他說。「進入這種心靜的狀態,人們需要某種神聖的事物,比如上帝、愛、瑪莉亞,或一個小詞語,並不斷愉悅地重複這道『咒語』——最終將引導人認識內心深處的真實面貌和終極實在。」

每日的冥想對我而言似乎太過規律,但與布蘭特神父交談後,我意識到自己也透過飛釣,和隱居神父走在一樣的旅途上。我以自己的方式擁抱他「有目的地散步」的哲學,將飛釣視為超凡的體驗,讓它引導我進入心靜之境、走向意義。

我逐漸明白,在釣魚之旅中,大自然的神聖性遠比捕魚來得重要。那晚離開隱居所時,我領會到,為了找到內心平靜——找到深層內在的真實自我——我必須帶著自我察覺並專注於飛釣。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冥想,我的「咒語」就是拋投魚線的聲響——伴隨其節奏,劃破空氣、飛越水面並穿過森林。

與布蘭特神父在森林中告別,我感覺自己對死亡的恐懼正慢慢消退、減弱——即使不是完全消失,卻也變得緩和。我想活得夠久,能見證女兒們成長,建立自己的家庭。我想活得夠久,能教導她們飛釣、人生,以及大自然的重要性。然而,他是對的:森林裡的河流、樹中所蘊含的鮭魚養分和頭頂上的星星,都是由相同的元素所組成。死後,我仍會存在於某處。正如他一樣。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釣魚教我關於做父親的事》,二十張出版

作者:馬克.休姆(Mark Hume)
譯者:李仲哲

  • momo網路書店
  • Readmoo讀墨電子書
  • Pubu電子書城結帳時輸入TNL83,可享全站83折優惠(部分商品除外,如實體、成人及指定優惠商品,不得與其他優惠併用)
  •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將由此獲得分潤收益。

「我從未主動尋求父親這個角色,是這項任務找到了我,
孩子們以我從未想像過的方式與我的生命緊緊繫上紐帶。」
釣魚——這條連結的線已經投下,拋投的過程即是魔法。

領悟最純粹的真與善,一部充滿哲思與情感的生命之書。

當興趣形成了信仰,釣魚不僅是消遣,更像是種慰藉、學習與教導的方式。若做得對,釣魚可以是冥想、沉思,一種探尋自然與自身真理的方式。

作者馬克.休姆自小熱愛釣魚,童年時經歷過多次的搬遷,釣魚因此成為維繫他歸屬感的生命之線。他以兒時初學釣魚的回憶說起,一步步記述多年來於加拿大卑詩省釣魚時所見的景致與所思所想。在他成為一名父親後,決定將自己對流水、釣魚和大自然的熱愛,傳遞給女兒們。他想在女兒們步入充滿徬徨的人生階段時,為她們的未來帶來希望。

因此,馬克教女兒如何閱讀水面,看見大自然的韻律與模式。過程中,他漸漸領悟到,或許他熟悉的釣魚技術就和做一名父親一樣,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除了保持耐心、對遭遇保有彈性空間,也需要知道什麼時候該介入、什麼時候該選擇放手——

要讓她們成為真正的飛釣者並獲得啟蒙,學會透過與大自然結合來尊重生命,最終得由魚來教導她們——就如同魚教導了自己那樣。

本書形式上為回憶錄,充滿了作者個人對童年至成年階段的釣魚技藝(記憶)的養成追溯,此興趣最終形成了人生信仰,提供了作者成長的養分。他的所思所想極為深沉、敏感,正是童年早熟、低調、謙卑的個性導致。真,而且純善。

作者的文筆極為優美動人,他將加拿大卑詩省的生活記述,勾勒成一幅恬靜無染的山溪歲月,不只講述一名釣者的養成,也涉及父親與女兒之間微妙的關係,更透過釣魚理解自然定律的新生與殞落,字裡行間闡述人們透過大自然找到力量與內心獲得平靜的可能。發人深省、情感真誠。在心浮氣躁的現今社會,形成足以溫柔內心的氛圍。

Photo Credit: 二十張出版

【加入關鍵評論網會員】每天精彩好文直送你的信箱,每週獨享編輯精選、時事精選、藝文週報等特製電子報。還可留言與作者、記者、編輯討論文章內容。立刻點擊免費加入會員!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馮冠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