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圖將五元素連結五種正多面體的圖形,讓古希臘宇宙論有了最自然的「數學歸宿」。以五元素中的四個古典元素為靈感,《數之軌跡》將深入探索數學的歷史、發展和奧祕。每本書都是一個獨特的元素,象徵不同的數學主題,並呈現數學在文化、科學和藝術中的深遠影響。
文:洪萬生、英家銘
4.8 電子計算機的歷史剪影
四色問題(four color problem)訴諸吾人使用地圖的日常生活經驗,本質上是拓樸學範疇的問題。我們所以留到本節才稍加說明,乃是由於它的證明主要依賴電子計算機的應用。這個問題是在1852年笛摩根致漢米爾頓的信函中指出,不過,漢米爾頓不感興趣。它針對擁有共同邊界的兩個區域不能是同色的前提下,吾人究竟需要多少種顏色,才能製作相鄰國家或地區顏色不同的地圖?至於它之所以歸屬於拓樸學,則是由於上述提問所在意的,並非地圖中區域的形狀,而是它們的圖面配置(configuration) , 譬如哪些區域具有共同的邊界(boundary)。
這個問題所以難解,應該是圖面配置的可能性太過複雜,而且即使分類完成,著色是否只需要四種顏色就足夠,也需要龐大數量的計算。1931年美國數學家惠特尼(Hassler Whitney,1907-1989) 成功地建立了此一問題與圖論(graph theory) 的聯繫,成為後來解題的關鍵。西元1976年, 美國伊利諾大學的阿佩爾(Kenneth Appel) 與哈肯(Wolfgang Haken) 得證為四色定理(four color theorem) 。針對這個插曲,我們且看數學史家卡茲的轉述:
阿佩爾(Kenneth Appel)與哈肯(Wolfgang Haken)曾經懷疑是否能完成他們的計劃,但1976年7月24日,通過證明1936年的最後的不可避免構形的可約性,他們藉助於計算機完成了四色定理的證明。四色定理,即用四種顏色即可為任何地圖著色,首次提出於1852年7月26日。這兩個人向美國數學會提交了一份報告,該報告刊登在《美國數學會通報》(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Mathematical Society) 上。
事實上,他們的證法是尋找一個由地圖所對應的圖(graph) 中可能出現的大量子圖(subgraph),然後,研究這些子圖著色的可能性。為了要在可行的時間內完成這項工作,阿佩爾和哈肯不得不大量使用計算機,持續六個月之久,使用計算機時間則超過一千個小時。數學史家卡茲也注意到:計算機自從問世以來,主要用以幫助數學家提出猜想,但在四色定理的證明中,它卻用來構造形式的證明。
不過,這種證明在數學家社群卻是「非典型」(unconventional) 的實作。數學家習慣運用最傳統的紙筆,檢視證明步驟是否在邏輯上站得住腳。這個四色定理的證明則需要吾人對於計算機計算步驟的信賴。因此,四色定理的證明是否算是一個證明?數學家社群的爭議始終未曾終止。無論如何,數學家為何要「相信」計算機這種機器?其實,吾人只須瀏覽廿世紀數理邏輯之發展,應該就可以體會:計算機有效操作所依賴的邏輯假設,絕對是主要的關鍵。因此,我們在本節中,除了介紹計算機發明的簡史之外,相關的數理邏輯之發展也打算連帶說明。
數理邏輯(mathematical logic) 與數學基礎(foundations of mathematics) 息息相關,後者誠如我們在第4.6節(有關希爾伯特23問題) 的論述所顯示,相當受到矚目,相關的問題共有第1、2、10題,足見數學基礎問題如何受到重視,更何況它們還連結到希爾伯特所主張的形式主義。譬如, 其第2題就是有關算術公理系統的相容性。這個「擬題」顯然源自他證明歐氏幾何學的相對相容性(relative consistency),亦即歐氏幾何相容若且唯若算術系統相容。
不過,此一進路受到直觀主義者布勞威爾(Brouwer) 的批判與挑戰,因此,1920年代在艾克曼(Wilhelm Ackermann,1896-1962,希爾伯特的學生)及馮紐曼(von Neumann) 完成部分成果之後,希爾伯特還是決定於1928年在波隆那舉行的ICM中,將他對數學基礎的關注,明確地以如下清晰的問題來呈現:針對算術公設系統中的一個給定的敘述,是否存在有一個標準程序, 可用以判定此敘述為真。這就是著名的判定問題(decision problem / Entscheidungsproblem) 。
對此一問題的正面解決,希爾伯特滿懷樂觀期待, 他顯然希望「一個求解他的Entscheidungsproblem之演算法,會將人類所有演繹推論化約成為粗魯的計算(brute calculation)」。而這,當然是萊布尼茲的美夢成真:因為他曾經夢想將人類理性化約成計算,也夢想一個有強大威力的機械裝置來執行計算。
西元1936年, 英國數學家圖靈(Alan Turing,1912-1954) 發表經典論文〈論可計算數,及其在判定性問題上的應用〉,為現代程式計算機奠定了基礎。他的理論建構就成為我們今日所說的圖靈機器(Turing Machine,簡稱圖靈機)。「圖靈機包括一個控制單元帶著有限多的可能狀態(state)、一張紙帶分成多個方格,以及一個帶(子)頭(tape head),其上可閱讀或書寫符號。
在計算的每一個步驟,帶頭掃描紙帶上的一個方格。根據被掃描的符號及控制單元的現在狀態(current state),圖靈機可以在現在的方格上,寫下一個新符號,將帶頭的一個方格左移或右移,如此,控制單元可能進入一個新狀態。這個新狀態可能造成停機或繼續如上程序。圖靈令人信服地論證:任意演算法程序(algorithmic procedure) 都可運用這些一系列的基本步驟來模仿。」
圖靈還「加碼」證明圖靈機可執行算術計算,然後給出一個無演算法可解的例子。這就涉及停機問題(halting problem),它是指判別一個特別的圖靈機是否會停止運算。仿照康托爾(Cantor) 的對角線論證進路,圖靈證明他的任何計算機都無法解出停機問題。他也證明任何一個停機問題的例子都可表示為數學敘述(mathematical statement)。
再者,若一個圖靈機停機,則該機之數學模仿(mathematical simulation)可證明它停機。因此, 停機問題的演算程序之不可解(algorithmic unsolvability) 就蘊含: 數學上的可證敘述(provable statement) 將會沒有判定程序。而這,當然也就證明了希爾伯特的判定問題無解了!
圖靈這一篇經典論文儘管其判定問題之解決被邏輯學家丘奇(Alonzo Church) 捷足先登,然而,它卻有如下三項極重要的貢獻:「創新定義一種抽象的計算機;證明通用計算機(universal machine) 的存在性;證明存在有任何計算機都不能解決的問題。」最後一項針對吾人直觀的計算程序之分析,尤其深具意義,因為凡是運用演算法程序(algorithmic procedure) 可計算的事物,都可以用圖靈機來計算。
總之,圖靈對電子計算機的最大貢獻,當然就是賦予當代內儲式計算機(storedprogram computer) 的理論基礎。數理邏輯家戴維斯(Martin Davis) 曾經指出:「在圖靈之前,一般都認為機器、程式與資料三個範疇是全然分開的物件。機器是物理性的物件,今日我們稱之為硬體。程式是準備做計算的方案,也許體現在打孔卡或是插板上的管線之連結。
最後,資料是數值化的輸入。圖靈的通用機器顯示這三種範疇的區分只是一種錯覺。」邏輯與計算的一體兩面,引發電子計算機先驅艾肯(Howard Aiken) 在1953年給出忠實評論:「如果用來找微分方程數值解的機器,和替百貨公司開帳單的機器,在基本邏輯架構上恰好相同,我會認為這是我曾碰過的最奇妙的巧合。」
現在,讓我們回溯圖靈之前的電子計算機簡史。它的「族譜」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紀歐洲。西元1716年,納丕爾(Napier,對數發明者之一) 設計了一個可自動完成乘法計算的器械, 亦即納丕爾籌(Napier's Bones),顯然基於他所發現的對數原理。過不了多久,英國牧師奧特雷德(William Oughtred) 據以改良成為今日所稱的對數尺,成為迄至廿世紀中葉工程師的必備計算工具之一。
另一方面,法國的巴斯卡(Pascal) 也在1642-1652年間發明「加法機」,可以「自動」操作加減計算,數目相加減時,只需將數目鍵入,而這臺機器就會代勞其餘部分。不過,這些製作全賴手工,以萊布尼茲(Leibniz) 基於二進位算術原理,而發明的「步進計算器」(stepped reckoner),就因為工匠技術還不足以有效地承造這一設計的可靠複件,而使得商品化的時機推遲了一百五十年以上。
到了十九世紀早期,劍橋數學家巴貝吉(Charles Babage) 設計一種可造對數表與天文數表的機器。由於它對航海大有助益,因此,英國政府開始提供贊助。西元1822年, 他在「差分機」(Difference Machine) 上不停操作運算,造出一種具有六位數準確的數表。在這個基礎上,他向準確到二十位數的目標前進,這個計畫並未成功,於是,英國政府就不再贊助。
西元1833年,巴貝吉提出更有野心的「分析機」(Analytical Engine) 。由於法國工程師雅各(JosephMarie Jacquard) 有關織布機中,編織複雜類型中的一系列打孔卡片之「前程式化」(preprogramed) 設計,引導巴貝吉嘗試打造一個可以從打孔的卡片接收與描述數據的機械,而這就是他所謂的分析機。
巴貝吉的計畫中有一位助手十分有名, 她就是艾達羅夫萊斯(Ada Lovelace),詩人拜倫(Byron) 的女兒、數學家笛摩根的學生。她將巴貝吉在1840年於義大利召開的有關分析機實用性的研討會論文,翻譯成英文並補充她自己的註釋,其中她擴張了「編制程式」的想法到配備有打孔卡片的機器上,並且寫下史上第一個有意義的計算機程式,預見了許多包括重複步驟的一個「迴路」之現代編制程式設計。
儘管如此,分析機被十九世紀的技術所限,無法製造出來。在一百多年後,巴貝吉及艾達的想法被廿世紀的計算機製造者重新發現。不過,在十九世紀中葉,自修成才的數學家布爾(George Boole) 在他的兩部數理邏輯著作中,「說明基本邏輯程序如何可以利用現在稱為布爾代數(Boolean algebra) 的系統,表示成為1和0的組合。」事實上,「布爾代數已經成為今日計算機所有的『思考』電路設計之理論鑰匙。」
在技術方面, 十九世紀還有一項不可或缺的發明, 那就是, 在1880年,美國人口普查局的年輕員工海倫里斯(Herman Hollerith) 設計了一種機器,可使用電力自動地對記錄在打了孔洞的卡片上之數據,進行分類與製表,這大幅地縮短處理數據的時間。海倫里斯後來創辦製表機器公司(Tabulating Machine Company),最後發展成為今日的工業巨擘IBM。
西元1937年, 夏農(Claude Shannon) 在他的MIT碩士論文中,結合布爾代數及電力繼電器和開關電路,顯示機器能夠「做」數學邏輯。所有這些關鍵因素都在這個時候集結在一起,其中當然包括圖靈在1936年所發表的經典論文。夏農的這一篇論文「將數位迴路設計從技術轉換成為科學」, 因此, 他所創立的資訊之數學理論(mathematical theory of information),在當代通訊技術發展上,扮演關鍵的角色。
當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敵對雙方都企圖通過技術研究,以掌握軍事優勢,圖靈就是因此而涉入破解德軍密碼的情報工作。同樣涉入數學的軍事技術的數學家, 還有匈牙利出身的傑出數學家馮紐曼(von Neumann)。他在1931年移民美國。二次戰後,馮紐曼除了繼續任職於普林斯頓高級研究院(Institute of Advance Study) 之外,還被邀請充當電子數值積分計算器(ENIAC) 的數學顧問。
ENIAC (Electronic Numerical Integrator and Calculator) 主要由賓州大學的艾克特(Eckert)與馬科林(Mauchly) 負責建造, 其目的是幫助美國計算海軍大砲射程圖。由於使用多達18000個真空管、1500個繼電器等等,重量超過三十噸,體積龐大笨重。不過,馮紐曼的真正貢獻是在於他發明一種在計算機內儲存程式的方法,其設計建造圖可以參考圖4.5。1949年,他的機器建造設計在英國劍橋大學所製造的EDSAC (Electronic Delayed Storage Automatic Computer) 上,首度得以運算操作。
前述龐大笨重的計算器所費不貲,因此,在技術創新的需求下,貝爾實驗室(Bell Lab) 在1950年代早期發明的電晶體,將電子計算機推進到第二代的更小、更快以及更有威力,而且也更具經濟性。第三代則是在1960年代中期因積體電路之引進而降臨,個人電腦也成為一般人負擔得起的現實:從迷你型縮小到微小型、再到桌上型、到膝上型,最後到掌上型,甚至到二十一世紀智慧型手機,所有這些都見證電子計算機時代的無限風華。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數之軌跡Ⅳ:再度邁向顛峰的數學》,三民出版
編者:洪萬生、英家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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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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