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飛頭鬼的名稱各地各異,但絕大多數都被描述為夜裡頭會飛離身體去覓食的女性。在馬、新、汶萊等地有Penanggal,在菲律賓有Manananggal,印尼名有Penanggalan、Leyak、Kuyang,泰國名有Krasue,寮國則是Kasu,柬埔寨有Ahp,越南有Malai等等,中國古籍則稱之為屍頭蠻。
文:莫家浩(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華人族群與文化研究所研究員)
會飛的人頭
曾隨鄭和三次下西洋的中國明朝通事馬歡,在其著作《瀛涯勝覽》中的〈滿剌加國〉條目裡,出現過這樣的記述:
「其海邊水內常有龜龍傷人,其龍高三、四尺,四足,滿身鱗甲皆刺排生,龍頭嘹牙,遇人則啮。山出黑虎,比中國黃虎略小,其毛黑色,亦有暗色花紋。黃虎亦有。內有虎為人入市混人而行,自有識者擒而殺之。如占城屍頭蠻,此處亦有。」
這裡的「滿剌加」,自然是指馬六甲。然而,在《瀛涯勝覽》的描述中,當時的馬六甲非但有龜龍泅水、虎人入市,還有名字一聽就很邪門的「占城屍頭蠻」,儼然一副妖異橫行的魔幻景觀。占城乃位於今日越南中部的昔日印度化古國,《瀛涯勝覽》中的〈占城國〉條目如下寫道:
「其曰屍頭蠻者,本是人家一婦女也,但眼無瞳,人為異。夜寢則飛頭去,食人家小兒糞尖,其兒被妖氣侵腹必死。飛頭回合其體,則如舊。若知而候頭飛去時,移體別處,回不能合則死。於人家若有此婦不報官,除殺者,罪及一家。」
將屍頭蠻的樣貌、特徵、習性,乃至社會關係都描寫得如此形象生動的,馬歡並非歷史第一人。其職場前輩、同樣曾在鄭和船隊擔任通譯的費信,在其著作《星槎勝覽》的〈占城國〉條目中已有提及屍頭蠻:
「相傳屍頭蠻者,本是婦人也,但無瞳,人為異。其婦與家人同寢,夜深飛頭而去,食人糞尖,飛回復合其體,仍活如舊。若知而封固其項,或移體別處,則死矣。如有病者遇食其糞,妖氣入腹,病者必死。此婦人亦罕有者,民家有而不報官者,罪及一家。」
顯而易見,費信與馬歡兩人對於屍頭蠻的描述幾近雷同,說白了就是平時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半夜頭會飛出去吸人屁股的女性,吸完再飛回來與身軀合體,如果身體被移動了,或頸部被遮蔽了,頭接不回去,屍頭蠻就會死翹翹。而在占城一帶,包庇飛頭蠻、知情不報可是條罪名。
再往前推,費信與馬歡也都不是最早談及此物的。中國元代的汪大淵在其著作《島夷志略》的〈賓童龍〉條目中就已述及屍頭蠻,詳細程度也不亞於前兩者:
「其屍頭蠻女子害人甚於占城,故民多廟事而血祭之,蠻亦父母胎生,與女子不異,特眼中無瞳人,遇夜則飛頭食人糞尖。頭飛去,若人以紙或布掩其項,則頭歸不接而死。凡人居其地,大便後必用水凈浣,否則蠻食其糞,即逐臭與人同睡。倘有所犯,則腸肚皆為所食,精神盡為所奪而死矣。」
賓童龍是占城的屬國,位於占城以南,《星槎勝覽》的〈賓童龍〉條目中也提到當地的屍頭蠻「痹患城害之尤甚,民多置廟,牲血祭之求禳」,與《島夷志略》「民多廟事而血祭之」的說法很是接近。
在中國古籍中,類似屍頭蠻這樣、半夜頭會飛的怪異記載其實還不少,且年代更為久遠。其中最有名氣的當屬晉代干寶《搜神記》中的「落頭民」典故。
話說秦時南方有落頭民,又名「蟲落」,其頭能飛。東吳的將領朱恒有一婢女,半夜時,雙耳會撲哧撲哧,整顆頭飛出屋外,黎明前夕才回來,如果將她的身體用被蓋起,等頭飛回來時找不到頸項對接,就會一命嗚呼雲云。
宋代的《太平廣記》也有〈飛頭獠〉條目,其曰「嶺南溪洞中,往往有飛頭者⋯⋯其人及夜,狀如病,頭忽離身而去。乃於岸泥,尋蟹蚓之類食之,將曉飛還」;又說在閯婆國(即今天的爪哇或蘇門答臘)中也有飛頭者,其人無目瞳子。
在明代朗瑛的《七修類稿》中,還提到元代詩人陳孚出使安南(即今天的越南),曾著詩曰當地土人「有頭能夜飛於海食魚,曉復歸身者」;在另一本今已失傳的《蠃蟲集》古書中,則記載「老撾國」人也能「頭飛食魚」。
看來,從中印半島到印尼群島,會飛的人頭可說是風行古代東南亞。而這些怪談,或許並非僅僅是中國文人墨客的怪力亂神。即便未接觸過這些古籍,東南亞民間也早就流傳著情節類似的傳說。
在馬來西亞、新加坡、汶萊等地有Penanggal,在菲律賓有Manananggal,在印尼有Penanggalan、Leyak、Kuyang,在泰國有Krasue,在寮國有Kasu,在柬埔寨有Ahp,在越南有Malai等等,它們雖然名稱各異,但絕大多數都被描述為夜裡頭會飛離身體去覓食的女性。
19世紀初,文西阿都拉(Munshi Abdullah bin Syeikh Abdul Kadir)在馬六甲給米憐牧師(Rev.William Milne)的小孩當家教,就曾應米憐之請,講述過當時馬來社會流傳的飛頭鬼(penanggalan)傳說,並刊載在米憐主編的《印中搜聞》(TheIndo-Chinese Gleaner)季刊,以及文西阿都拉日後撰寫的自傳裡,為後世留下關於馬新一帶飛頭鬼傳說的經典模本。
故事中,飛頭鬼原是修鍊飛頭邪術的女子,每當欲吸食孕婦之血,她便讓自己的頭顱拖著內臟一同飛離軀體,深夜潛入民家覓食,被她吸過血的人必死,即便只是碰到從飛頭鬼處滴落的血水的人都重病不起。
為了預防飛頭鬼作祟,尤其是家有孕婦的人,會在門窗下吊掛有刺的老鼠簕葉(Daun Jeruju)。孕婦臨盆時,人們也會在周遭擺放些有刺的物件。
當初聽聞並講述這故事的文西阿都拉,自己是嗤之以鼻,全然不信世上有飛頭鬼這玩意。然而與此一經典模本雷同的飛頭鬼傳説與形象,其實早已深入民心,今日仍膾炙人口,更有者深信不疑如故,每當凝視夜空,心中便浮現出那自古以來便被妖異化的邪惡女人頭顱。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臆造南洋:馬來半島的神鬼人獸》,一八四一出版
作者:莫家浩
作者簡介:
馬來西亞華裔,生長於柔佛州新山市,先後畢業於中國暨南大學(國際政治學士)、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碩士)及香港中文大學(歷史博士),曾任中學歷史科教師及大學講師,現爲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華人族群與文化研究所研究員,亦身兼新山廣肇文物舘主任、新山華族歷史文物舘管理委員、馬來西亞華社研究中心學術會員、《星洲日報》專欄作者等,研究興趣包括馬來西亞史、海外華人、地方社會、民俗傳説等,已發表相關學術文章十餘篇,另編有《戰前報章有關柔佛古廟游神文獻資料輯錄》(2017)、《新山華族歷史文物舘年刊》(2019-2021)。《臆造南洋:馬來半島的神鬼人獸》為其首本個人專著。
內容簡介:
華人從漂洋過海移居南洋到開拓永久的家園
在中華與本土歷史的夾縫,捕捉神話的餘燼
看見與書寫人鬼神獸,超越現實與歷史的呈現
重重迷霧深鎖的「南洋」,模糊又曖昧的地理名詞
「東南亞」之名,雖打破「東印度」、「印度支那」殖民性
卻無可避免地掉入了二戰結束後,民族建國後形成的政治國界網格
原本多元又流動的文化、信仰與身份認同被迫割裂、對立與碎片化
多元族群、文化與信仰既是國家的寶藏,又是分歧之根源
從馬來半島到努山塔拉,華人總在其中扮演過形形色色的身份
使節商賈、求法高僧、落難旅人、革命志士,文人史官
更多的是,一批批南離尋找活路、最終落地生根的普通人
在國家、族群及地方敘事的建構過程,歷史與傳説之間
非但存在相互印證的可能,也會出現兩相矛盾的情境
多元交織的土壤上,論述傳説與歷史用以宗教、人種、地方
才能拓寬視野,從而看見其多元性所帶來的跨域本質
《臆造南洋:馬來半島的神鬼人獸》,思辨馬來半島的特色
宏觀的歷史論述,只有到了微觀的個案身上,才能充分顯現多樣性
以邊佳蘭及新山的歷史,談論人群關係、傳說記憶、符號儀式等
從「中心——邊緣」,探討「神、鬼、人、獸」的身份流動
揭示不同角度臆造的南洋,以及馬來西亞文明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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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晉軒
核稿編輯:楊士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