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循聲入座

1890年巴黎,德布西在馬拉美每週二舉辦的藝文沙龍中結識了他,《牧神的午後前奏曲》則作為兩人,乃至於詩歌文學與音樂藝術間最美麗的碰撞。

《馬拉美的星期二》為吳青峰以個人為名發行的第三張專輯,作為文字與音樂皆過分天才的他,也要經歷兩年時間才完成這件「偉大的藝術品」。

這張專輯有它必然會誕生的理由,也是貫徹青峰所學、所欲成就及締造新流行的意圖之作。因此本篇由外而內,從過去時代導入現代、由國外導入國內、由音樂走向創作風格,來思索這張專輯的重要性及完整性。


象徵主義影響下的必然之作-《馬拉美》成為青峰回應現在、串聯過去的集大成作品

《馬拉美的星期二》源於文藝復興時期便開始興盛的沙龍文化,直至馬拉美及德布西活耀的十九、二十世紀時期仍相當常見。

而馬拉美則於象徵主義的文學上,與波特萊爾、魏爾倫為首,開啟對現實主義的反動,因此在他們的詩作及文學作品中多的是主觀性的陳述,常會看見大量難以下嚥的詞句,透過象徵來暗示真正要傳達的思想。

而在青峰的作品裡面,便藏著大量中西合併的典故,同樣有些內容需要費神理解。

早在蘇打綠2009年《春・日光》專輯裡便開始有了些許痕跡,出現了與專輯「牧神」有關聯的〈日光〉一曲,更有〈各站停靠〉這樣融入大量東方典故的歌詞。

當然這時期的文字仍未像現在使用得如此純熟,且受早期流行樂影響,青峰在蘇打綠中創作的歌詞仍屬寫實至寫意,這也同樣受從大學時期便相當喜愛的詩人陳黎和夏宇影響,尤以前者占較重。

另據筆者整理,自《韋瓦第計畫》第四張專輯《冬 未了》發行(亦是蘇打綠目前最近一張完整原創的專輯),如:〈痛快的哀艷〉、〈對殺人狂指控〉等,基本可以確定青峰在象徵主義的筆法上有了深刻且長足的契合。

同時也延伸了另一位名義上師從的詩人夏宇,那深不可測的筆調,後延續到青峰以個人名義發行的《太空人》、《冊葉一:一與一》,乃至本張專輯皆為如此。

「我的歌比較不像是故事或有敘事脈絡,比較多是畫面的呈現。」

也因此,青峰的作品在文字上相當主觀地將各種典故化用得巧妙,這是他的主觀。但對於他交出去的作品又抱著「作者已死」的概念,將這個「主觀」交給了聽眾自行理解,化用到生活當中。

《馬拉美的星期二》談論的是創作,而創作其實是生活的呈現,任何人每天都在為生活創作出獨一無二的自己,因此在閱讀這張專輯中的歌詞時,會發現它少了過去真正艱澀、難懂的詞彙,多了現代生活的流行用語。

筆者認為最為經典的,莫過於〈……海妖沙龍〉這首歌,主歌同樣用典,但都貼心在段落後尾標註重點,導歌則順勢呈現現代社會的形貌,看似高大尚的氣派言論,實則是對自我潛意識的捉摸不定。當然最後並非往負面意義走,而是自適地享受其中,快樂得讓人可惡。

因此筆者認為這是青峰融合過去和現代、雅俗之間最為平易近人的專輯,也是在象徵主義之下必然出現,並致敬馬拉美及德布西的作品。

《牧神的午後》成為撬開作品眼界與心結的開門磚

《牧神的午後》EP做為專輯的前奏曲,有著多重意義,除了是打開青峰開始著手完成專輯的關鍵之外,亦是引進外國音樂的重要開門磚。

EP中收錄了三首歌,分別為與挪威小天后歐若拉的〈Storm〉中英文版、與美國創作翹楚洛福斯・溫萊特(Rufus Wainwright)的〈A Wanderer In The Sleeping City〉,以及與英國獨立樂團傳奇極地雙子星(Cocteau Twins)靈魂人物Robin Guthrie合作的〈哥倫布的蛋〉。

從起初甫上架和歐若拉共唱的〈Storm〉時,還認為青峰從此將要遠走他鄉,進軍國外。沒想到他所做的,竟是帶著新專輯,把國外的音樂引進台灣,透過EP加專輯16首歌,總共與15組國外音樂人合作。

青峰就像透明的水,折射出各個音樂家的特性,最後加入多年釀來的自身特色,融合成既談個人的創作,又具世界觀視野的專輯。

其中筆者認為當屬和小野麗莎合作的〈……棕髮少女〉契合度最深,但說是契合度深,其實是Bossa Nova在青峰過去的作品中鮮見,而麗莎對於該曲風的詮釋又相當鮮明。

這首歌講述創作中的信仰,但歌詞是從恐懼和不斷追求他人認可的角度描寫,最後忘了初衷。中文歌詞以青峰為主,小野麗莎從旁和聲,她唱出的中文歌腔調之特別,頗具辨識度,英文歌詞則反轉負面意義,因為「Life is a path. Covered by death.」但別去害怕路的終點,而是享受過程,對自己所相信的義無反顧地前進。

「這次合作讓我了解,共創的重點不在於技巧,而是不用害怕去表現自然的那一塊。」

過去《冬 未了》中那遠赴德國,勇於嘗試的不受干擾的衝勁,可能被前些年延續至最近的蘇打綠商標權官司影響,終於在《牧神的午後》EP後得到了解放。

青峰在許多專訪中都有提到,會開始想要完成《馬拉美的星期二》這張專輯的原因,是在時隔十個月後才完成的〈哥倫布的蛋〉這首歌,他發現過去的陰霾似乎都被掃除,好像能夠完成當初已寫好的曲,為它們注入生命。

從德布西到馬拉美-創作空間的建構到布置細節

在巴黎沙龍上,德布西受馬拉美影響,於1894年寫出了這首著名的《牧神的午後前奏曲》,靈感便取自馬拉美的田園詩〈牧神的午後〉。

自那段期間,許多創作都向當時的詩作靠攏,透過音樂重製文字細節,一如另一首德布西最為有名的《月光》(《貝加馬斯克》組曲第三曲)便是出於魏爾倫詩集《高雅的宴會》中第一首同名詩篇《月光》。

這些曲子其實充滿著幸福、愉悅,比較像是可以在生活中照亮自己的魔法。」

時至今日音樂和文學相互影響並重,青峰又為兩種藝術的佼佼者。他提到兩年前(2020)有段時間在夢中完成了專輯中大部分的曲,只是當時認為自己的心理狀態無法寫出能對應這些較為明亮曲目的心情,而有愧於這些音樂。

想像德布西少了馬拉美等象徵主義文學的影響會變成什麼?是變得更傾向接受自己是印象主義音樂的筆祖之一?還是在那之後受強烈的民族主義影響成為聖桑一類,開始將法國當地特別的樂器寫入樂譜當中?

不管如何,有了《牧神午後前奏曲》後為他確立了方向,也替法國20世紀音樂添加了一條嶄新的道路。所幸在完成〈哥倫布的蛋〉之後,他豁然開朗,終於能誠實面對這些愉快魔法,成就它們。

青峰在這張專輯當中致敬了許多德布西的作品,包括開頭〈…….小小牧羊人〉中音笛聲便是《牧神午後前奏曲》最為有名的段落;〈……睡美人〉開頭亦使用了相當有名的《貝加馬斯克》組曲第三曲〈月光〉做為結尾。

另外歌名也多有其借鏡之處,如: 〈……海妖沙龍〉借鏡管絃樂作品〈水妖〉(Sirenes),〈……老頑固博士〉可以看到對應的歌曲〈老頑固〉(Doctor Gradus ad Parnassum),〈……棕髮少女〉來自譯名〈亞麻色頭髮的少女〉(Préludes, Livre I:VIII. La Fille aux cheveux de lin)。

至於許多人回應專輯當中「……」的呈現來自於德布西的某套曲目,確實有首劇目歌曲以「…」表示,但相當不明顯,筆者個人更傾向德布西晚期回歸「絕對音樂」的傳統作曲手法,其特性便是沒有明確標題,常看到的便類似《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長笛、中提琴與豎琴奏鳴曲》等,這樣的做法反倒符合青峰提到「標題只是歌曲的附屬品,不應被歌名限制」的感覺,實體專輯也相當具巧思,將歌名藏在歌詞之後。

曲是空間,詞是空間裡的物品,接下來談談專輯各曲間的對比,供聆聽者參考。

一、溫柔與怪誕並行存在

相比第一張專輯較晦澀不分(但也有佳作),《馬拉美》則帶出幾首青峰高音柔美的招牌聲線,而中音營造詭譎、頑皮的聲音則恰如其分地安插其中,在專輯的整體聽感上有了律動感,試舉三首為例:

〈……催眠大師〉講述的是控制與被控制,以空靈的鋼琴合成音點綴,並先以青峰柔美的聲音道出主角的天真無邪,接著副歌開始下重音並進入詭譎的聲線階段。

這首歌有著許多碎裂聲效及咒語般的合聲,像是把人拖進無止盡的自我懷疑與不安當中,終於,後半段開始試著掙脫束縛,最為精采的也在此處隨著合聲道出「一、二、三、四」簡單催眠話語,搭配高傲魔術師的狂言狂語,「伯樂已歿」試圖圈死主角不再有翻身機會,堪稱一絕的歌詞。

〈……老頑固博士〉是筆者認為最為有趣的歌,可以說是只有青峰寫出才合理的存在。講述的是對創作的執著,運用為實驗而痴狂,緊盯步驟的博士視角,直接將詳細步驟帶入歌詞當中。

第二精彩處在於物理的左放右放,試想畫面,那些有關占卜、科學、神祕學相關的事物被分門別類地放在對立面,就文化立場,東為左、西為右,象徵博士耗盡力氣窮究答案,最後卻換來「一圈牛」,充滿著逗趣和諷刺。

〈……當幽靈失靈〉這首歌談的是回憶,創作中面對自己的回憶,究竟是讓人揮之不去的陰霾,還是受能揮毫彩筆的青睞?

音樂中以大提琴做為歌曲行進的主要樂器,一張一馳,歌詞也隨著聲音舒張和緊湊,象徵幽靈的徘徊不定、若有似無地出現。最後釐清,不管幽靈是否失靈,回憶是否纏身,這些東西仍都是自己的一部份,無分他我。

二、以《小王子》做為支線,說明情愫的悸動與馴服

小王子系列無非是這張專輯最為上乘的作品,鋼琴上大白鍵的跳動或是單音接和弦的簡單卻高明的技法,搭配青峰柔中帶剛最後強而有力地道出副歌的力道,是讓這系列能得到最高讚賞的原因之一。

〈……戀人絮語〉談的是一見鍾情的情愫,先是用法語講述上段感情傷害的經過,主歌走至一見鍾情,瞬間被理解,以一句「千萬別再走丟了喔」瞬間沉浸在愛的幸福當中。副歌道出感情中縱使最後仍有不斷賦格、重複著一樣的分離,仍為過程感到驚喜不已。

創作是當遇見,被理解後才能綻放出花來,我們等待一見如故的對方,保持源源不斷地動力。

〈……小王子〉和〈……戀人絮語〉比較,像是《小王子》故事的延伸。

先是對玫瑰的一見鍾情,再來是對小狐狸的馴服。在生命當中,如有人願意進入生命並全然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是多麼地獨一無二。

而這首歌說的並非全然是找到對方與他人的不同,並賦予意義,而是透過被愛包裹的視角,最後成為小心接待每一個人的得道者,放到創作上,是先被治癒後,才有想治癒他人的動力與能力。

三、信仰與自溺,創作中的衝突與平衡

信仰與自溺,兩個殊途同歸,擁有信仰就如同從神借來彩筆,一往向前,卻總是擔心害怕失去;自溺到執著於完成任何事情,自律性高到不假求他人,在創作上自然有著正面意義,但如過份執著,則往往適得其反,不管創作從信仰還是來自自身強大意志,都必須保持過猶不及的態度。

創作中的自溺,可說是執著的化身,它往往會走到死胡同裡,但現實往往把人帶到死胡同裡,所以何必自溺於他人的束縛?以下提點〈……醉鬼阿Q〉這首歌的創作內容:

迷幻為主題,說明當今社會人與人間刻意塑造的模糊界線

青峰在歌曲介紹中引用廣為人知的阿Q和阿甘做為比喻,前者以自嘲的方式,勾起人們思考個人與群體間刻意分化與求同的過程,後者以扁平的勵志,策反內心對於命定與偶然的不滿。

於是延伸出如今更為多樣的情感與個性表現,說得更精確點就是自由地表現自己。於是乎每個人力求表現自我,與人的交流勢必需要有道模糊空間來進行不衝撞彼此價值觀的互動,如此便能知道青峰並非濫用「喝醉」之意麻痺自己,而是在看清世間一切從「理」的情況下,多出一道不那麼入世的解釋。

兩位演唱者聲線一高一低,在轉音與和音之上達到完美契合

這首歌在兩位都相當熟知的創作人身上還能驚奇發現,不管在轉音或和音上竟意外相合,恐怕是青峰早已安排或早就清楚的事情,只是需要時機來推廣而已。不經讚嘆音樂創作者深思熟慮與在感性之中以理性爬梳作品的能耐。

四、初生之犢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創作中的自我定位

〈哥倫布的蛋〉、〈……千與千尋〉兩首歌,前者化用哥倫布探索新世界,後者是在知曉世界的殘酷後,仍抱持夢想追尋自己的人生定位,開拓者排除不適合自己的,揀歛者找到縱使辛苦卻仍勇於鑽研的目標,以現實為懸崖,在墜落中長出翅膀。

五、勇於表達與等待知音,創作後期待的回饋與認同

〈……侏儒之舞〉、〈……睡美人〉代表著創作的理解與認同,有些時候是先自嘲讓自己的活得不那麼不幸,更希望是真正獲得肯定,尋得知音。

〈……侏儒之舞〉以渡渡鳥這個被人類發現即瀕臨絕種到滅絕的物種,然而歌詞以渡渡鳥為視角,他們快樂無憂地看著他人疲於奔命,雖然結局悲慘,但過程無不是快樂而知足的?因此創作往往需要先燃燒熱情、自我嘲弄,等待被看見,有個理解你的人瞬間就成了幸福的事情。

〈……睡美人〉作為最後一首歌,除了訴說沙龍打烊的消息,更透過不斷訴說「睡吧睡吧」帶出「我理解你的辛苦,所以請好好休息」的訊息,讓人不自覺受催眠而進入夢鄉。創作中的不理解,在此刻似乎得到了回音,縱使對方不一定完全體會,卻仍願意「哄」你繼續前進。

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你的無從理解其實正在被理解的路上

疫情之後的專輯作品總帶來了許多反思與往內心探詢的過程,在盡量以減法方式凸顯歌曲核心的趨勢下,《馬拉美的星期二》反而一改勢頭,在同樣走向內心,談論創作的基礎上,加入許多本就無跡可求的象徵性歌詞,更將國外音樂帶入台灣,最後用十六首超過既定專輯數量的歌曲來展現滿滿的誠意。

青峰並非吊著書袋要聽者理解歌詞的所有典故後,才能讀懂背後的義理,而是努力在音樂上找出更為多樣抓耳的聆聽感受。

這是一件站在巨人肩上也成為巨人的高級藝術品,但它的高貴並非束之高閣,反而親切地讓人訝異,好似隔壁鄰居的突發奇想正好被青峰記錄了下來。

因為創作出於生活,用心生活才有創作媒材,成為彼此理解的最重要媒介。最後專輯封面,青峰捧著如仙人掌般長滿刺的心,其實剖開是炙熱的紅,象徵著外冷內熱的自己,比誰都還願意敞開心胸,接納自己的好與壞。

推薦聆聽:〈……戀人絮語〉、〈……小王子〉、〈……催眠大師〉、〈……當幽靈失靈〉,但仍絕對推薦聽完整張專輯,此為今年筆者最愛專輯。

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原文發表於此
原標題:專輯樂評|吳青峰《馬拉美的星期二》|巨人肩上的巨人,創作來自於俯拾即是的人間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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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鍾宇筑
核稿編輯:王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