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越綏的意外人生》：母親一生中曾撞過兩次鬼，一次是在晚上，而一次則在白天

文：黃越綏

〈山中鬼傳奇〉

我是個充滿好奇心和幻想的女生，小時候老糾纏著大人講鬼故事，而且太平淡或不夠刺激的還不屑聽，可是到了晚上卻又經常會在夢魘中，害怕地哭醒過來。就這樣周而復始地練習，慢慢的自己也學會如何在好奇心與恐懼感中找平衡點，變得愈來愈有膽量。

相信很多人們在成長的過程中，也都有過類似自我教育的經驗。但說也奇怪，我這一生中，聽過各種恐怖與怪誕的鬼故事，但惟獨不曾親自見過鬼。

母親的宗教觀

我的母親是個十分虔誠的道教徒，她給我的刻板印象，就是逢廟必拜而逢神必跪，偏偏父親是個無神論者。一般夫妻爭執的問題，大概總是不偏離親子、金錢、婆媳……等範圍，甚少有夫妻會像我父母，他們竟然可以為了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敬拜神明時該燒什麼品質的香，以及需買多少的金銀紙錢和貢品，彼此賭氣。

母親她認為擧頭三尺有神明，在一年中漫長的日子裡，一家人得以平安無事，都是託老天及眾神明的庇佑，因此唯有藉每次的祭拜過程中，慷慨地焚燒大量的紙錢，才能略表對神明的虔誠，並達到奉獻的實質表現。

母親跟我分享，她親自經歷的第一個鬼故事，是因為父親金屋藏嬌，她為了抓姦而意外撞見了女鬼（在本人的拙作《母女江山》一書中已有敍述）。母親聊起此事時，感慨特別良深，她說，女人一生的角色實在「難為」，但偏偏「為難」女人的卻多是女人，像母女、姊妹、婆媳、妯娌、丈夫外遇的對象等。

而結婚的女人，一生中最辛苦的功課，就是如何拴住丈夫的心，有人拴住了夫身卻丟了夫心，有人則拴住了夫心卻夫身也不由己。話說有個妻子質疑丈夫有外遇，因此嫌她的丈夫與她在做愛時，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竟然還可以一面做，一面抽菸，簡直是人在而心不在，沒想到丈夫聽完她的埋怨後，雖然熄了菸蒂，但卻冷冷地跟她說：「難道妳希望我心在這裡，而人在外面嗎？」

婚姻的危機總是四面埋伏，隨時都會有人扮鬼，而伺機出來嚇人，何況抓到了姦情後又能怎樣？唯有女人當自強，才能在婚姻中進退由己。

母親雖然屬於舊時代的傳統女性，但她卻是各方面都很獨立自主，且趕得上時代的新思想，而且一直活到七十幾歲，依舊維持著讓晚年生活更有趣的三大原則，包括喜歡嘗鮮、學習新知識和結交年輕的新朋友。

她的理論是，民以食為天，而人活到老還有口慾，還願意嘗鮮，是最難得的福氣；年老了歲月不多更不能蹉跎時光，因此願意吸收新知識，是不讓自己落伍和被淘汰的不二法門；至於喜歡結交年輕的朋友，是因為她已受夠了，面對老友們的凋零和徒傷悲，加上人一旦老了，常會不由自主地掉進歷史的灰燼裡面，不然就是因孤獨與寂寞，失望地活在自怨自艾中，因此她認為只要自己不倚老賣老，就不會被年輕人所排斥。

山中遇「故」人

旅行更是母親的最愛，而且每到一個旅遊景點，總不忘記買一大堆土產，回來分送給左右鄰居，或親朋好友，父親就常取笑她是「乞食（丐）過溪行李特別多」，但母親一點也不介意。

記得母親有一次，她與朋友參加了國內的旅行團，晚上投宿在中部山林溪谷畔的一家古老的民宿。用餐時導遊特別介紹民宿的經營者給大家認識，這對夫妻檔的年紀，大概五十出頭，目前是這家民宿的第二代接班人，因為孝順而尊重母親的遺言，辭退大都會優渥的工作而返鄉接下民宿的產業。

雖然是偏僻的鄉野，但由於主人的熱情款待，令團員們均享受到賓至如歸的溫暖。茶餘飯後，大夥兒彼此在言談之間，團員中有位母親多年的好友翠姨，她是位高職學校的退休女老師，經常與母親結伴而行，她突然有感而發，並坦率地跟民宿主人建議說：「我看你們這裡有三好，不但人好、水好、米也好，只可惜少了一樣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全體團員，包括導遊在內均洗耳恭聽。

接著她晃了晃頭，又瞇了瞇眼，才神祕地說：「可惜少了一樣好酒呀。」哇！大家聽了，都心有戚戚焉地拍手叫好。她緊接著又說：「我剛才有注意到，你們後山的果園，既然已種了一大片果實纍纍的紅肉李子，就應該利用它來自釀李子酒，如此一來，不但可以用來款待客人，還可以成為你們民宿特有的伴手禮，既可增進財源，又可替民宿打知名度，簡直就是一擧數得呀。」

雖然民宿的主人們對於翠姨的建議，是既感動又受教，但卻只能用對酒一竅不通的無奈和尷尬來回應，這時翠姨又自作主張地開口說：「聽說你是位孝子，好人有好報，所以我替你們帶來一位釀李子酒的達人。」同時並用手指向母親。母親自釀的李子酒，在我的印象中的確是有口碑的，尤其每逢中秋佳節，家中庭園裡總是文人雅士高朋滿座，而吟詩作對時，母親的李子酒更是絕配。

因此經營民宿的夫婦欣聞之下，立刻誠心地欲拜母親為師並討教，而在團員大家的起哄鼓舞下，母親終於答應將會找時間私下相授。也許是這份突來的榮耀感與責任心的作祟，竟讓母親興奮得難以入眠。於是隔天淸晨五點不到，她竟起個大早，山澗的天色尙籠罩著一層灰白的雲霧，人們也都還在夢鄉中熟睡，唯獨母親她自己，蹣跚地悄悄踏上後山之路，體胖的她好不容易吃力地抵達了屬於民宿的果園，並摘了一些紅肉李子，打算作為釀酒用的樣本。

母親以為她是唯一早起的團員，沒想到當她提著一小袋的李子重返民宿時，在中庭一排露天的盥洗槽前，竟然發現還有位祖母級的旅客也起來梳洗了，雖然不是自己同一團的成員，但相遇在他鄉就是有緣人；何況當對方看到，母親忙著在水龍頭下淸洗剛摘下來的李子時，老太太她竟主動地要幫忙，令母親好感動地開始與對方閒聊了起來。當短暫的會話結束前，母親順便地問老人家，可否推薦她該買當地什麼樣的土產？沒想到老太太，卻呵呵地笑著跟母親說：「妳就不用費神了，等一下民宿的主人就會吿訴妳。」

這時團員們也陸續起床了，等大家都用完早餐後，嚮導就開始催促大家整裝上遊覽車，準備前往旅遊的下一個行程。而就在這個時候，民宿的主人匆匆忙忙地拿出了一個禮盒欲送給母親，希望母親能夠笑納，就在雙方客氣地推託中，突然民宿的男主人，輕聲地在母親的耳邊低語說道：「請您務必要收下，這是我親自烘焙的祖傳杏仁餅。而且不可思議的，還是家母昨夜託夢交代的。」

母親聽完傻住了，當她接受禮品時，不禁脫口而出地問對方：「請問令堂是不是個子瘦小？而她的頭髮往後紮個髻？她是不是經常笑臉常開？而她去世時應該有八十多歲了吧？」這一連串的發問竟換民宿男主人給震驚住了。

故事說到這裡，相信讀者們都已知道了眞相，而我個人的結論則是母親一生中曾撞過兩次鬼，一次是在晚上，而一次則在白天；一個是年輕的，而另一個是年老的，但都是女鬼。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黃越綏的意外人生：與壓力共存的人生哲學（全新增訂版）》，臺灣商務出版

作者：黃越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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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得愈老愈有時間自我省思，很多人都會問我如何保持樂觀與幽默的人生態度。事實上，我的一生跟絕大多數人一樣，也都是在跌跌撞撞中自尋平衡點，然後再跨越前進。」——黃越綏

從小因名字的諧音而遭受霸凌，因為樣貌比同年齡的人成熟而被消遣，甚至在菲律賓遭遇重大的變故，事實上我們所看到那位笑口常開、詼諧處世的黃越綏，並不是如大家猜想有著順遂的人生，相反地，她所遇到的艱困與險阻可能比絕大多數人還要辛苦。

36篇在不同年齡與情境中發生的故事，淬鍊出現今的黃越綏。她認為生命處處是關卡，人世間的是非對錯也沒有絕對的天秤，唯有以寬空的心態體諒生活的難處，從海海人生中活到老學到老，才能展現出更豐富的生命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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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