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麥可．里德（Michael Leader）、傑克．康寧漢（Jake Cunningham）

《神隱少女》（千と千尋の神隠し，2001）

通往某處的道路
導演：宮崎駿
編劇：宮崎駿
片長：2小時4分
發行日期：2001年7月20日

每位吉卜力粉絲都會記得自己進入吉卜力世界的第一部電影，如果你正在讀這本書，很可能當年把你收編的就是《神隱少女》。打破之前日本所有的賣座紀錄——甚至包括前一部超級賣座電影《魔法公主》——《神隱少女》也是第一部受惠於全球發行規模的工作室作品，它贏得全球的尊敬、讚譽和榮耀。老實說，這是宮崎駿作品應該得到的。

在宮崎駿經歷《魔法公主》的艱辛製作後，他在1998年1月宣布從製作動畫的崗位退休，並不令人意外。但他也沒有閒著：他著手拍攝一部講述法國作家安托萬．迪．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小王子》（Le Petit Prince）作者〕獨自飛越撒哈拉沙漠的遊記影片；宮崎駿在吉卜力總部不遠處蓋了一間專屬自己退休後使用的「工作室」；他為18至26歲之間的年輕動畫師開設課程，課程名稱仿照三年前高畑勳所開設的課程，取名為「東小金井站」；他甚至開始構思一間專門展出動畫技藝的美術館。

不久後，宮崎駿又回到動畫電影。這回引發他靈感的是一次與家族好友和他們的年輕女兒出遊的經驗。他看到她們手裡拿著平庸乏味的漫畫，於是決定拍一部以十歲女孩為主角的電影。距離上次他碰觸同樣的題材，已是十多年前的《魔女宅急便》。他在1999年11月的計畫提案中寫道：

「這個故事是關於小女孩被扔進另一個世界，其中有好人也有壞人。她被迫接受嚴格的訓練，並且學會友誼的真諦和自我犧牲，運用自己的才能存活下來，最後再重返自己的世界⋯⋯」

然而，從1989年起世界開始急遽變化，宮崎駿的社會意識與對世界上各種關於衝突的意見，都將反映在這部片當中。他說：

「我們的世界將會更加混亂和不安。儘管世界的動盪會侵蝕並吞沒我們，這部片的任務是清晰地以幻想的架構描述這個世界。」

《神隱少女》中神怪世界的設計靈感，來自位於小金井公園內的江戶東京博物館戶外建築。宮崎駿說：「在此我感覺到鄉愁，特別是博物館即將打烊的時候，我獨自站在這裡看落日，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

以宮崎駿的速度來看，本片的製作進行得相當緩慢，特別是從導演的腦海中源源不絕地冒出來、一個又一個的想法和角色，使得情況雪上加霜。日他後描述本片的分鏡表進度時說道：「好像一個腦中從未打開過的蓋子被揭開了，一股電流將我帶到另一個世界。」

影片在製作過程中一度被認為，即使將部分工作外包由其他日本和韓國的動畫公司執行，也趕不上2001年7月的預定放映日期。導演和幾名資深動畫師召開故事會議，宮崎駿講述這個龐大、詳細、不斷發展的故事。和往常一樣，在宮崎駿全部完成他的劇本和分鏡表之前，就必須開始動畫工作。直到他興高采烈地講著故事的結尾時才發現：「哦，不！」鈴木敏夫回憶宮崎駿喊道：「這樣搞下去這部片會長達三小時！」

現在，鈴木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製片人和操作大師，他建議延遲發行的時間，因為他知道這會刺激宮崎駿展現最大的工作能量。如他所料，這招真的管用。工作團隊刪除掉故事的後半部分，重新聚焦；當宮崎駿一邊檢視著已完成的動畫時，他被一個背景角色所吸引：一個「看起來奇怪的無臉人」，他漂浮在電影開頭澡堂附近的橋上。多年後，鈴木仍然記得這個日期：「那是2000年5月3日。那一天，無臉男成為主要角色。」

由於電影轉變了新的方向並重新聚焦，影片趕上了2001年7月的發行日。在電影首映的新聞發布會上，宮崎駿以好心情的幽默開始，他說：「好吧，我又來了，一個四年前才宣布要退休的人。」他有充分的理由感到開心：《神隱少女》瞬間賣座，2001年的票房收入超過300億日元，大約是僅次於它的另外四部電影的票房總和，這四部片分別是《A. I. 人工智慧》（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珍珠港》（Pearl Harbor）、《人魔》（Hannibal）和《猩球崛起》（Planet of the Apes）。

在日本，《神隱少女》的收入超過《魔法公主》和詹姆斯．卡麥隆的《鐵達尼號》，這兩部大片曾在1997年爭奪日本史上最賣座的電影王座。20年過去了，《神隱少女》仍然高居影史賣座冠軍，直到2016年才被新海誠的《你的名字》超越，然後再被漫畫改編的《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拿下，此片在2020年的票房勢不可擋。

《神隱少女》在日本的成功史無前例，儘管它的國際發行在商業上不太成功，但它仍然創下紀錄。這是第一部入選柏林影展的動畫電影，並贏得著名的最高獎項金熊獎。宮崎駿不願旅行，更不願參加頒獎典禮，只好由吉卜力的外籍員工史蒂夫．艾伯特代替他，接受大大小小36座獎項。

艾伯特在他的回憶錄《工作狂人的同事：我在吉卜力的15年》中，寫了一段描述自己當時如何在《神隱少女》獲得國際讚譽的漩渦中心自處的軼事。他說，代替「消失的天才」出席有多麼不可能。（接受金熊獎時他這麼說，「你們其中一些人可能已經注意到，我不是日本人。」）。然後他試圖哄騙宮崎駿參加也許是最重要的典禮：奧斯卡獎，結果也以失敗告終。

即使導演未出席頒獎典禮，奧斯卡還是把「最佳動畫長片」獎項頒給《神隱少女》，這是破天荒由非英語電影奪下此殊榮。後來宮崎駿在感言裡隱約批評2003年美國出兵伊拉克，他說：

「當前世界正處於不幸的狀態中，請恕我無法滿心歡喜地接受這個獎項。但我還是要說，非常感謝那些為了讓這部片在美國上映而奔走的人所做的努力，以及那些給予這部片高評價的朋友。」

多虧有先前由米拉麥克斯發行《魔法公主》快速累積的經驗，以及德間書店與迪士尼的合約，使得《神隱少女》的全球發行在許多方面都順利許多。加上影片的英文版製作是由皮克斯（Pixar）創始人、也是宮崎駿的長期擁護者約翰．拉薩特（John Lasseter）擔任監製，加上《美女與野獸》、《鐘樓怪人》（The Hunchback of Notre Dame）的導演寇克．懷斯（Kirk Wise）擔任導演與對白翻譯，於是事情進行得更加順利。即使有這樣的支援，迪士尼還是不太知道如何有效地行銷和發行這部片。迪士尼將影片定位在家庭冒險和藝術電影之間，卻缺乏像發行他們自己的經典動畫那般的宣傳力度。迪士尼先在2002年年底小規模發行本片，再利用奧斯卡得獎的知名度，重新在700間影廳上映。儘管有名影評人羅傑．艾伯特等有影響力的評論家加持，但這部電影的美國票房只有一千萬美元，不到日本總票房的百分之五。

最後，雖然《神隱少女》注定無法成為國際賣座大片，但龍貓巴士已經啟動上路。在日本，這部電影是一個超級吸金器，即使在國外也成為備受推崇的得獎贏家，於是，吉卜力在西方世界的電影院、電視螢幕和DVD播放機中，成功進入全球觀眾的視野。對許多人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感受最強烈的一次宮崎駿式魔法，從此他們成為吉卜力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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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吉卜力工作室

影評：《神隱少女》

《神隱少女》有兩個有著巨大頭顱的同卵雙胞胎女巫、一個六臂的鍋爐房操作員、一個可以變成龍的男孩和一個吸入自助餐的巨大怪物。但它最神奇的時刻是，當一個年輕女孩穿過這個充滿靈魂的世界，凝視著美麗、黑暗的地平線，然後小口地、心滿意足地咬著紅豆餅，突然間在這一刻，之前所經歷過精靈世界的一切，開始變得不再如此奇幻而讓人覺得真實，因為它與這個簡單的人類世界共享同一個空間。

這就是吉卜力工作室突出的特點：他們將驚人的想像力與世俗的現實主義放在一起，崇高的事物變得觸手可及，而現實也蒙上了一層魔力。《神隱少女》展現了吉卜力能創造令人著迷的世界的獨特能力，這一點幾乎壓倒一切。這是無與倫比、強大創造力的爆發。

影片以熟悉的且經過測試的吉卜力領地開始：一個家庭開著車搬到了新家。如果《龍貓》的旅程是這樣開始的，為什麼要冒險去改變公式？坐在後座的是一個易怒的十歲小女孩千尋，她幾乎沒有冒險精神，她尖銳的個性與吉卜力的典型性格也毫無相似之處。一條岔路將他們引入一個廢棄的主題公園，這是一種對剝削性消費主義的諷刺；高畑勳在七年前的《平成狸合戰》中已探討過，此時在一部討論「過度」的電影開頭，再次以廢墟的型態出現。

在廢墟中，千尋的父母來到一間滿是食物卻空無一人的餐廳，他們開始大快朵頤。接下來是影片最令人不安的時刻，讓人聯想到《動物農莊》（Animal Farm）的結尾：當千尋的父母貪婪地狼吞虎嚥時，他們變成了豬。千尋找到他們時，他們的臉腫脹得塞滿整個銀幕。千尋被這個影像嚇壞了，一個叫白龍的男孩告訴她，可以去湯屋找工作避難。

千尋的跨界之旅正是在這個澡堂展開序幕。首先她遇到鍋爐爺爺，一個可以變出六隻手臂、負責讓澡堂的鍋爐繼續運轉的男人。鍋爐爺爺的住所既髒又亂，藏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它見不得人的外觀藏在帝王般的澡堂的陰影中。儘管營運澡堂少不了鍋爐室，但這醜陋的生產線實在不足為外人道。難道鍋爐爺爺是吉卜力動畫師的寫照？

千尋真的安全後，她前去見女巫湯婆婆（和澡堂經理），希望得到一份工作。與鍋爐爺爺相反的是，湯婆婆坐擁整個澡堂，她位於頂樓的房間異常奢華，裡頭充滿小飾品。她華麗的服裝和珠寶，搭配著奢華的室內設計品味。湯婆婆是女巫雙胞胎中較邪惡的一位，另一位是冷靜的錢婆婆。這讓人聯想起《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裡的東、西方邪惡女巫。

湯婆婆是吉卜力「不那麼壞的壞人」中另一個例子。她愛炫耀、善於報復，但她對待孩子和顧客的態度表現出真誠的關心。她甚至發現了千尋身上的長處。像所有優秀的「反派」一樣，她滑稽的咯咯笑聲、怒氣衝天的對話和卡通人物般的巨大腦袋，讓這個角色有趣極了。她讓千尋開始為她工作。

千尋並沒有因為是新鮮人而獲得特別待遇。她被分配到一個充滿惡臭、身上附著一團會移動的巨大汙泥的客人。它的惡臭讓凡是靠近它的人都發出惡臭，連靠近的食物都腐爛了。千尋如同從熊爪上拔刺那般英勇，她跳進浴缸，發現自行車把手笨拙地插在汙泥身上，並把它們拉了出來。

這一下子釋放出美麗的動畫，膨脹的泥濘巨泥和人類垃圾，揭示了這個「泥怪」實際上是被汙染的河神。千尋的勇敢讓她在澡堂裡稍微得到認可，同時，這個安排展現了電影批判消費主義和環保主義的雙重主題，過度的垃圾以及人類將大自然用完即丟的態度，已經將大自然毒害到讓人認不出它原本面貌的程度。

「無臉男」的安排有著同樣的效果，他來到澡堂是為了狂歡而不是洗澡。無臉男是吉卜力創造的註冊商標之一，他在被千尋偷偷地接待到澡堂後，這個單純的黑色形體吞食了眼前的所有食物。他迅速地膨脹，變成《星際大戰》的外星人賈霸（Jabba the Hutt），以同樣的速度吞下整桌自助餐和經過的工作人員。

起初工人們對他實際造成的傷害視而不見，開心地搶奪他灑下的黃金雨。像河神和無臉男這樣的人物，讓澡堂充滿了「過剩」的狂躁——跟著《龍貓》裡令人安心的打掃儀式，清潔澡堂也變成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象。下班後，千尋安靜地享受著她的紅豆餅獎勵。這是幾個令人放鬆的時刻之一，是情緒轉換之間必要的呼吸。之後，穿過鏡像的琥珀海的火車之旅，是一種空靈、沉思的平靜深呼吸。朋友之間分享的飯糰，是與任何療癒品一樣治療靈魂的良藥。

儘管上述的寧靜時刻確實有助於喘息，但《神隱少女》仍然是一部繁忙到令人難以置信的電影。複雜且稍微華而不實的情節、作為典範的角色設計和極富想像力的動畫並存於電影之中。熱水溢出的澡堂、其中的居民、他們的故事和忠誠，都迷失在創造力的盛宴中；當電影試圖在澡堂門外敍述一個鬆散的結局時，這樣的結局只能說差強人意。然而，本片的長處並非故事前後的一致性。它的故事發生在澡堂裡，這部片最佳的體驗方式也是讓它徹底地沖刷你。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吉卜力電影完全指南》，黑體文化出版

作者：麥可．里德（Michael Leader）、傑克．康寧漢（Jake Cunningham）
譯者：李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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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卜力堪稱是日本動畫界的「兵工廠」，當今一線動畫家都曾為吉卜力賣命：

  • 為什麼宮崎駿看完庵野秀明所畫的分鏡表，便立即決定將《風之谷》最重要的段落交付給他？
  • 原來《魔女宅急便》的導演並非宮崎駿，而是日後製作出《謝謝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的片渕須直，為何臨時換將？
  • 西村義明為了協助高畑勳作品《輝耀姬物語》的前期製作，前後竟花了他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時間！
  • 細田守為了守護自己作品的風格與原創性，最後不得不退出《霍爾的移動城堡》的製作團隊！

「吉卜力三巨頭」緊密的關係讓工作室維持近40年而屹立不搖：

  • 高畑勳是宮崎駿的導師，但他拒絕協助製作《風之谷》，讓宮崎駿酒後淚流滿面。
  • 鈴木敏夫形容高畑勳是稱職的製片人，一旦擔任導演，「一切就會變成麻煩」；對宮崎駿來說：「『阿朴先生』（高畑勳）是最令我抓狂的人，同時也是最讓我信任的人。」
  • 高畑勳形容風格相異但惺惺相惜的宮崎駿：「我們可以輕易地從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他的深度。」
  • 鈴木敏夫為了阻止迪士尼高層刪改《魔法公主》，竟拿出武士刀，大喊「不准剪！」
  • 宮崎駿與高畑勳對《平成貍合戰》片名中「平成」二字爭執不下，而國際版片名「Pom Poko」竟是貍貓敲著肚子的聲音！
  • 工作室創立之初，曾接受日本航空委託創作一支專供機上觀賞的45分鐘動畫的案子，將雜誌上連載的豬角色轉變為飛機上的動畫短片，宮崎駿在1991年的備忘錄中寫道：「《紅豬》應該是一部提供給那些在航程中已筋疲力盡的商業人士，讓他們在缺氧的狀態下也能好好被娛樂的作品。當然，它也會吸引小孩及中年女性觀賞，但我們不要忘了，它就是設計給那些腦漿已化為豆腐的中年男人看的電影。」

Photo Credit: 黑體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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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