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布爾時間8月30日23:59,最後一位美國軍人踏上軍機,軍機起飛。美國結束了長達將近20年的阿富汗戰爭。

戰爭最後階段的喀布爾大撤退,確實堪稱災難。誰的責任更多一些呢?筆者曾撰文剖釋川普(Donald Trump)的責任,這裡主要論述拜登(Joe Biden)的責任。

川普責任在於在2020年2月29日,川普政府和塔利班達成的糟糕無比的撤軍協議。

那份協議不但規定了美國撤兵的最後時限(2021年5月1日)和初步日程表;還規定在此過程中,美國和塔利班兩不侵犯,等於放任塔利班對付獨力支撐的阿富汗政府軍;美國還向阿富汗政府施壓把5000名塔利班戰俘釋放出來,壯大了塔利班的勢力。從此,塔利班就踏上了壯大奪權的坦途。

事實上,塔利班轉守為攻,「農村包圍城市」正是從簽訂和平協議之後開始的。這份協議當時在美國就劣評如潮,阿富汗局勢也自此惡化,當時很多川普時期的前高官和國安專家都大力批判,呼籲阿富汗保留兵力。

然而,川普政府依然堅持在5月1日前完全撤兵。拜登上台後,就有各種反轉川普政策,在阿富汗保留部分兵力的呼聲。

為什麼拜登堅持撤軍?

拜登一上台就「反轉」了很多川普的政策。照理說,硬是要「反轉」阿富汗撤軍也不是不行。然而,在撤軍一事上,不反轉有很多原因和限制。

首先,主觀因素。歸根到底,拜登從阿富汗撤軍的意志並不比川普低。在小布希(George W. Bush)時期,拜登從阿富汗戰爭一開始就反對在阿富汗幫助「國家建設」;歐巴馬(Barack Obama)時期,他也反對歐巴馬的阿富汗增兵計劃,這是他不太多的公開和歐巴馬唱反調的事件之一;在2020年競選的時候,拜登也一再承諾會結束阿富汗戰爭。

經歷三屆總統、持續20年,拜登都反對美軍留在阿富汗,可想而知,當他自己上台能真正「話事」,他很難接受在阿富汗駐留美軍的建議。對他來說,結束一場20年的戰爭是一種功績,而不是一種失敗。

因此,今(2021)年911事件20週年是一條「死線」。

其次,政治因素。在國內,美國國內普遍厭戰,支持完全撤軍的比例高達七成。川普既然與塔利班簽訂協議,又已經宣佈5月1日完全退兵。要反轉難度極大。不但共和黨川普派會指責,民主黨內的反戰聲音(特別是來自進步派)也一樣強大。

在國際,川普政府與塔利班簽訂的協議是有效的國際協議,川普更讓聯合國安理會表決一致通過決議,「讚揚」撤軍,相當於為其國際法效力背書。在某種程度上,這個表決也相當於聯合國安理會在2001年12月20日通過的1386號決議(授權成立國際安全援助部隊,幫助阿富汗政府維持喀布爾安全)和2003年的1510號決議(授權國際安全援助部隊的任務擴展到阿富汗全境)的效力即將中止,繼續留在阿富汗就會惹來出師無名的指責。各盟國也早就紛紛想離開阿富汗。

最後,軍事因素。在川普下台時,美國在阿富汗兵力從幾萬人撤剩下2500人;原先在阿富汗的六大基地放棄了五個,只剩下巴格蘭(Bagram Airbase)空軍基地。留這麼一點部隊當然不足以應付局面。但是如果不但不撤兵,還重新增兵,民意反撲更會排山倒海。

這些因素都導致拜登根本不可能繼續留在阿富汗。拜登應各方要求,4月14日把撤兵日期推遲到9月11日(後定為8月31日),其實已盡最大努力,為此還遭到塔利班的譴責,塔利班也因此以「美國食言」為由,對阿富汗政府軍新一輪發動進攻。

拜登的問題不是撤軍與否,而是如何執行撤軍任務。多了四個月時間,撤軍理應搞得更好。即便不能「光榮撤退」,至少也應該「平平靜靜」,但現在搞成了「史上最混亂」,受媒體抨擊、被中俄嘲笑,更釀成信心危機,這不得不說是拜登政府的責任。

拜登政府最大的問題,是嚴重低估了阿富汗政府的抵抗能力

拜登政府的構想是,預計阿富汗政府可維持均勢,邊打邊談,最後停火,建立路線圖,最終政治解決。後來又有預測政府只能支持三年;後來又有預測政府只能支持一年;在喀布爾失守前10天,中情局還預測阿富汗形勢惡化,最壞情況下只能守住三個月。

結果,塔利班用了「最壞情況」的十分一時間,就推翻了阿富汗政府在喀布爾的統治。美國對阿富汗局勢的預測,不能不說是史上最不靠譜的預測。

當然,不靠譜的不只是美國,相信全世界沒有幾個人能預計塔利班能如此快地攻下喀布爾。要說掉眼鏡,全球都掉眼鏡。不過,一般人只是外人,掉眼鏡也就罷了;美國軍方和情報機關可是深度參與的,還有內部情報,這麼差勁顯然要「打屁股」。

但似乎連阿富汗政府也沒有多少危機意識。七月底拜登還和阿富汗總統甘尼(Ashraf Ghani)通話,無論哪方言談中都沒想到,僅僅20多天後,喀布爾就宣告淪陷。稍微靠譜的是駐阿富汗外交官在7月底的電文警告,政府軍的失敗要比預期快很多,建議美國要立即開始撤退美國公民和阿富汗相關人士,但沒有得到充分重視。似乎對決策者而言,中情局情報的優先度比外交官要高級一些。

幾乎所有撤退的混亂,都和這個預測錯誤有關,甚至可以說是唯一關係。

有人(如共和黨川普派等)責備撤軍應該「先平民、再裝備、最後撤退軍人」,還說這是「常識」。但這純屬事後諸葛亮。

無論川普政府也好,拜登政府也好,在制定撤退計劃時,根本沒有想過撤退平民。如果按照原先邊打邊談的構想,也沒有必要撤退平民。美國在阿富汗的很多「平民」事實上是承擔軍事任務的承包商,在美軍撤退後,繼續以「平民」的身份協助政府軍(訓練、維護裝備、提供保安之類),還有很多「美國人」事實上是阿富汗裔的美國人,他們在阿富汗有家有業,不到緊急關頭都不會走。所以,根本不存在「先撤退平民」的問題。

撤退裝備同樣不在計劃內。因為那些裝備絕大部分都是留給阿富汗政府軍的,根本也沒想過撤走。誰料到阿富汗政府軍轉手就把那些武器丟給了塔利班?

歸根到底,還是阿富汗政府軍的迅速潰敗,坑了拜登政府一把。拜登痛定思痛,指出「我們能給他們資源和武器,卻不能給他們意志。」此言不虛。

Photo Credit: Reuters / 達志影像

有關撤軍過程的三大非議,拜登有沒有責任?

撤軍撤得這樣難看,拜登政府肯定難辤其咎,但一般認為,拜登未必有直接責任,畢竟這是「執行上的問題」,而不是「政治決策上的問題」。直接負責人大概應是國安顧問蘇利文(Jake Sullivan)、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國防部長奧斯丁(Lloyd Austin)、軍方(聯席參謀會議、中央戰區指揮官、阿富汗戰場指揮官等)、情報機關(情報總監、中情局)等。

其中,國安顧問蘇利文應是最高統籌人,如果有人需要負責,他就是最應該負責的一個。

拜登有沒有直接責任呢?也可能有,但需要客觀分析。有關撤軍的非議主要有三個。

第一,最大的非議恐怕是7月2日清空美國最後一個軍事基地巴格蘭空軍基地

美國「靜悄悄」地深夜撤走,遺留下大批武器,連阿富汗方面負責基地安全的最高級軍官也不知道,還有人趁機進入偷竊。此事經過媒體報導,營造出一片「落荒而逃」的「末日氛圍」。

據說,美軍其實有與阿富汗方面溝通,在全部撤退前幾天,還和阿富汗方面派來的人走了一遍流程。只是具體撤軍時間保密,似乎阿富汗方面派來的人,也沒有和那個負責基地安全的最高級軍官溝通。無論如何,這樣「鬼鬼祟祟」的撤軍非常打擊士氣。阿富汗政府軍的潰敗應該從那時開始算。

「巴格蘭空軍基地」撤退的責任牽涉到兩個問題:

其一,為什麼要首先撤退巴格蘭空軍基地?據說,是拜登本人要求在7月初要階段性地撤退到只剩下600、700人。這樣一來,兵力只能集中在一個地方。

在制定計劃時面臨兩個選擇,一個是把兵力集中在巴格蘭空軍基地,一個是集中在喀布爾機場。最後,軍方權衡考慮,認為在這種人手配置下,集中在喀布爾機場更適合,於是只能撤出巴格蘭空軍基地。如果說拜登要負責,那麼「下令撤退到剩下600、700人」這種「決策上的問題」,恐怕是他最應負上的責任。

其二,明明當時有條件搞一個「光榮撤退」,為何又搞得鬼鬼祟祟呢?根據軍方的說法,是為避免撤軍過程中受襲。這個明顯是一個「執行上的問題」,拜登不應負責。不過,如果是川普當政時,按他的性格,會不會要求搞一個風光的「光榮撤退」儀式呢?這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第二,喀布爾機場撤軍的混亂

這無疑是最直觀的失敗,但在開頭分析的「嚴重誤判」之外,其實這種倉促慌亂的撤退,混亂不可避免。

8月15日當時的情況大家記憶猶新。誰也沒想到,本來尚可一戰的政府軍竟然不戰而降,總統首先跑路,數以萬計的人湧到機場,還紛紛衝到機場停機坪。阿富汗人把登上飛機當成「擠公車」,拼死也要拉著起落架不肯放手。在頭天撤退中,不幸有人死亡。

把「喀布爾機場」比作「西貢時刻」,確實幾分類似。但客觀而言,這麼混亂的場面,誰也控制不了。

這時,拜登作出政治決策,批准臨時增兵6000人到喀布爾機場,又以儘快撤退人口為首要任務,為此不惜從現實出發,與塔利班打交道,要求他們准許要離開的人進入機場,以及在機場外圍建立關卡維持秩序。機場的秩序隨後得到很大好轉。這種政治決策,至少是不失分的。

由於撤退人口眾多,時間又極為緊迫,最重要的是非常無序,在這種情況下,美國和盟軍,通過軍用飛機和徵用六大航空公司的客機,外交團隊也四處找國家臨時安置人員。最後在短短十幾天內撤退了十幾萬平民,基本完成撤退任務。

這次撤退行動規模史無前例地大,一系列人流物流的後勤工作和外交努力都非常出色,執行力也值得一讚。

因此,在喀布爾機場出現的局面,其實還是「嚴重誤判」的產物,機場撤退本身倒應該說是成功的。

第三,發生了傷亡慘重的恐怖主義襲擊

8月26日發生的人肉炸彈恐怖襲擊,炸彈和混亂中導致的死亡總數將近200人,其中包括13名美國軍人。這是整個撤軍過程的「至暗時刻」,也極大地打擊了拜登的政治聲望。

然而,很難說拜登要為此負什麼直接責任。恐怖襲擊是「有心算無心」,防不勝防。更何況在襲擊前,美國情報部門已獲得情報,CIA總管還親自到喀布爾和塔利班會面,估計就是為此事。

美國關閉了大部分進入機場的閘門,只留下一個;還不斷在媒體呼籲,機場可能有恐怖襲擊,要美國公民不要到或離開機場。雖然呼籲的是「美國公民」,但所有喀布爾阿富汗人也都收到這類呼籲,然而還有大批阿富汗人聚集在機場外圍。

應該說明,當時機場保安有兩重:第一重是塔利班在機場外圍設置的關卡,第二重就是美軍駐守的機場閘口,負責讓人進入機場內部。美軍只管理閘口和閘口以內的機場地區。塔利班關卡和閘口之間的地帶,不屬於美軍管。這樣,只要恐怖分子能通過塔利班的關卡進入機場外圍,就可造成傷害。因此從保安角度,這次防範恐怖分子不果,更大的責任在塔利班讓恐怖分子過了第一重關卡,而不在美軍。

另一點值得說明的,一些媒體大肆渲染「很多人死於美軍(和盟軍)的開槍,而不是炸彈。」這種說法為恐怖主義分子洗白,簡直缺乏良知和邏輯。

且不說有幾分事實根據,就說在混亂時導致的死亡,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製造混亂的人。正如有人在電影院大喊起火,或者在電影院縱火,導致看電影的人逃生時互相踐踏而死。大家都知道責任在喊起火的人和放火的人,而不是那些直接踩死人的人。何況這是一次貨真價實的肉彈襲擊?

拜登聲言要恐怖分子付出代價。美國情報部門隨即用無人機擊斃了呼羅珊伊斯蘭國的恐怖分子,還成功阻止了第二起恐襲。這類恐襲能阻止一起也相當不容易。有傳在阻止第二起恐襲時,在用無人機炸毀放滿炸彈的汽車時,誤殺了平民(包括多名兒童死亡,美軍正在調查)。這種不幸,需要負責的仍然首先是恐怖主義分子。

恐怖襲擊不但讓拜登面臨政治災難,有人呼籲他「下台」,他還再一次面臨艱難的政治抉擇,國內有人要求美國重新增兵阿富汗,國際有盟友要求美國推遲「死線」,國際還有其他國家在冷嘲熱諷。

在種種重壓下,拜登不但三番四次地強硬為自己的撤軍辯護,還堅持撤軍日期不再推後。美國如期在8月30日最後一分鐘,把最後一名軍人撤出,結束了20年的戰爭。在這個過程中,拜登表現出了充滿勇氣的政治擔當,這是值得肯定的。

總而言之,儘管阿富汗撤軍必定會成為拜登一生的政治污點,但在整個過程中,他可供指責的直接責任並不多。撤軍的災難更多是「執行上的問題」,而不是「決策上的問題」。拜登挑選的國安團隊,特別是蘇利文,明顯不夠格。

從這點上,拜登用人不當確實有責任。蘇利文應承擔政治責任主動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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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