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鑫佑

男孩在公園發現老兵的時候,他的嘴角上正歇著一隻綠頭蒼蠅,他一度以為他死了。

每天下午四點,寄宿學校會讓他們在公園活動,這是廣告單上吸引菁英父母們的重點,身心均衡發展。

男孩想仔細靠近查看,老兵身邊原本趴臥的黃狗訕訕舉了頭。從繭滿雙目濃黃的眼屎看來,牠似是靠著鼻子嗅聞男孩的。

他拍了拍狗頭。

老兵當然知道男孩遠遠量著,半攏了眼,斜仰的頸像朝他睨著假寐。這是幾個月來陌生爺倆的小把戲。

說歲差,兩人確實是爺孫的輩分。老兵二十三歲那年沾著國軍金剛計畫的尾巴來到台灣,跟整旅弟兄順著公墓扎根成兩代綿盛的鐵皮寮,快些的第三代都小學畢業了。

這般天倫原本老兵是有份的。

當年最末批抵三橋町就屬老兵最年少,那樣勞動的年代,姑娘女孩掩上門還不是向了母親嚼嚼哪些個兵爺神氣,他們說留住了,這一帶還怕賊人竊亂?

於是幾個軍長接連娶了,歡天喜地鬧了一年半載,併肩作戰的弟兄全成了親戚鄰居。幾個抱著光棍還盼有天能打回去的弟兄,則鎮日在村頭閒晃,戲著別人的娃兒直嚷嚷練槍操體能,好像這個三橋町整了整,便能成軍作戰。

老兵瞧男孩背遠了,才撐著石椅起身,抹抹唇,垂下手輕刮褲子窸窣喚了黃狗跟上。

「再走慢點,被抓去煮老子可不救。」

黃狗似懂非懂,三兩步靠上來,晃著沫星子的白舌頭哈氣。

老兵當然是說玩笑話,牠這身反覆的癩痢病,幾年前開始便層疊著膿癬好不了,四下探方子也不見改善,別說汆鍋煮,靠近點兒聞那股腥臭直教人探胃底作嘔。

他心想,那個傻不愣登的小子肯定癱了鼻。他扔一角肉包餡到桌下,拍了拍狗頭。

這麼衣著光鮮的人家,是啊,潔白的小領襯衫朵著豬肝紅的領結,牢釦的袖口亮繡著幾粒漂亮滑溜的洋文字,觸膝折反的濃黑色短褲數得出前後熨齊的燙痕,晶閃閃的黑皮鞋配了黃紅條紋短襪,不正是附近寄宿學校的衣著麼?那兒的娃兒各個像蔘,嬌貴極了,每次在公園望遠些,一個個鞦韆上晃,總覺得再盪高點兒,肯定甩上天當星星。

獨獨就這愣小子敢站近了老黃,幾回還對耳嘟噥不嫌髒臭。老兵搖頭笑了笑,隨即又暗下臉。

想到過兩周,這裏將拆毀拓建成十四、十五號公園,即便政府規劃了搬遷公寓及補助津貼,但一想到黃狗,老兵忐忑,隨日子逼近心煩起來。

好些子女有成的同鄉,這些年陸續被領至外縣市淡了音訊,特別這半年,幾家麵攤包子鋪捲了鐵門熄下燈,留著鏽邊的招牌打夜裏走過,風一絞,還咿呀咬著像發寒的磨齒聲。

他當然也聽到不少新廈裏住不慣的牢騷,心頭總不安,祇有每日下午見著男孩怯生生又好奇的趨近,才寬慰些。

老兵總在瞇躲的眼皮後,盤算自己的兒子如今該也是這樣雞巴毛沒頭緒的嫩蛐蛐。十多年前女人連夜抱走,還僅是一團蜷在胸口的心頭肉,斜擱她背肩上,是怎麼也瞧不著的小臉,這些年夢過幾回,卻是愈來愈糊淌了。

初夏早晨熱得好快,老兵用汗透的手帕揩著額,唯一一件七八年前同梯參三嫁女兒穿過後便漿進衣櫃的白襯衫,濃著一股樟腦丸味兒,讓老兵有些作嘔。

他暗忖再幾個月到了盛夏,會熱成甚麼德性?

同樣坐在里民活動中心的,全是尚未遷離的老鄉,老兵假裝束著領帶,前後望了望,二十來位,跟他一樣沒妻沒子的居多。他垂下手拍拍貼著板凳喘氣的黃狗。

「今天再不出個結論,咱們說啥都不走。」挑高活動中心的天花板吊扇嘩嘩轉掃,混著綿密的說話及一聲響亮的吆喝。

大家鼓掌應和。有人跟著喊,有人笑了起來。

老兵豎背坐直引頸往前眺,想聽清楚回應,卻祇見前頭五六個西裝小夥子無聲開閤著嘴。他困惑這麼穿難道不熱麼?

協調會中午結束時,老兵的襯衫完全溼透黏著身體,他略顯狼狽看著整齊劃一的西裝九十度鞠躬,從容退場。幾個訓練有素同樣套裝的女人,跟上來優雅收拾器材,然後離開。

當所有人陸續散去後,老兵刻意走到前頭站一陣子,他發現並沒有比較涼,但可能是發熱的身子成了現成蒸熨斗,讓襯衫的樟腦味聞起來沒那麼噁心。

半年兩回說明會,加上這次協調會,老兵當然明白到頭來非搬不可,他們說新蓋的國宅十一樓高,電梯冷氣床櫃冰箱全備妥了等人入住,他讀過幾次寄來的說明,滿肚子疑問。

畢竟住了大半輩子的三橋町,老兵知道上那兒吃餃子會送湯、拐彎兒的理髮鋪沒事也能刮臉掏耳朵,而老黃鑽過了巷底鐵棚,在後頭幹的快活事他從沒戳破,這些年弄了好幾窩狗崽子,咿咿嗚嗚像替自己傳宗接代,想想要是搬了,犬娃子沒爹能成麼?

說起老黃,老兵滿心虧欠。

當初連隊長抱來,預備宰了替老兵過過霉,不足一歲的狗吠像嬰兒哭,老兵聽了幾夜,總想起幾周前被抱走的兒子,心一軟,留了當自個兒骨肉養。

祇是這十來年生活乏困,老黃跟著有一餐沒一餐,甚至還得自己巡巷弄覓食,要是那年領了連隊長好意,牠也不那麼受苦了。

老兵想著險些睡落,幸虧黃狗癩痢皮的刮搔聲警醒他,他撐開眼皮不見男孩,也不見其他學生,覷錶確認時間確實下午四點。

再躺幾分鐘,老兵不等了。黃狗似乎早料到男孩今天不來,從剛才開始便搔搔嗅嗅忙個沒完。

「走啦,小鬼今兒沒放風。」

老兵才正猜著男孩沒來的原因,繞過街口便見懸在寄宿學校門楣上的紅布金字,上頭寫著「年度寄宿生家長懇親暨兩岸教育研討會」。

他反覆念了幾遍紅布上的字,不太明白兩岸有甚麼好教育的,身為榮譽國軍的他,謹記著唯一口號是反共抗俄。

話雖如此,老兵依舊興趣盎然,他吃力攀上了牆邊膝高的花墩,踮腳往裏探,祇是這樣火爐熱的午後,望去的操場自然空無一人。他又扭頭搜了搜,才聳聳眉毛滑下腳步來。

「咱們到後頭瞧瞧。」

圈過半個校區至另一面看進去,正是學校教室,幾窗緊閉的玻璃框著一顆顆面向黑板的小腦袋,座位後頭工整列席的應該就是家長了。

老兵像以前驗著竹籠內的饅頭逐次點了,卻沒找著男孩。不少家長板臉皺眉搖搧手上的文件,一臉不耐煩盯著黑板前手舞足蹈的教師。

天色開始泛紅,黃狗蠕著鼻頭跟上來,似乎知道老兵有點失望,牠安靜垂頭跟著走。

過馬路的時候他停下腳,看了看黃狗,黃狗也仰頭皺眉回看,他心頭一陣暖,十幾年來就這個毛快掉光的伴兒陪他,每次見牠瞅著自己,總覺得懂了牠的想法。

剛留黃狗的頭幾年,一些弟兄糗他說再養下去肉老耐嚼;更過些時日,則幫他冠了姓,認祖歸宗,喊到後來小黃成老黃,他聽得順耳也跟叫。

特別是這幾年,一空閒下來回頭想想,讓老黃跟在身邊對自己其實是殘忍的。

老兵問過師長及上級單位,當初跟了美國第七艦隊撤離大陳島之後,便再沒人出來。這艘末班船讓標準以上體位戰士移防金門馬祖,自己與其他傷殘兵,則被棄置於本島。

大夥兒平日最興拿彼此殘疾說笑,有的少了胳膊大腿,有的則是眼殘耳背,樂趣得很,唯獨老兵的情況沒人敢提。

撤守前數周,一江山島受掠,當時共軍衝進伙房寮擎槍掃射,據老兵的說法是正巧扛了一整鍋滾水,子彈打進去卻沒出來,漏了自己一條命,倒是滾燙熱水就這麼廢了他後半輩子。

那共軍呢?是後來幾年說到這兒,他才敢抖高了眉說:「汆片子吃過罷,嘿嘿,這道菜的滋味可不好聞。」

頭些時候老兵才沒這麼豁達,畢竟搶進門的同梯,哪個不是看到兩串白泡冒血的肉條像鍋裏的肺片滾啊滾,祇是一個半生、一個全熟。

當醫官撕剪開黏腿的軍褲時,長官們都瞧見了胯下那一團焦黑皺縮如癩痢病的肉囊,這該也是老兵拖到了五十三才娶的原因。

回到家,老兵發現門上黏了用粉紅色紙印的集會通知,是一些城鄉研究學生發起靜坐守夜的活動,時間正是這個村子拆除前一晚。

老兵想起男孩,坐上床拍拍黃狗,牠收舌一凜盯著他瞧,老兵突然發現自己今晚忘了吃飯,而老黃也跟著挨餓。

那個夜裏他又夢到當年女人抱走兒子的情況,自己赤腳踩在晨了光的門後,怯怯望著滿月大的小腦袋肩上擱睡著,就是怎麼也照不到面。他挪挪腳想喊,頓了幾秒,又定住不動。

女人套妥鞋,向上一顛,摟緊兒子,推開門正要走,老兵急從門後跟出,碰落了牆靠的傘,女人警覺回頭,他又竊慌慌趕緊縮回門後。

十多年了,每次夢到這兒老兵總會醒,醒來總會看到老黃濃垢著眼瞅他。

活動當天三橋町熱鬧極了,許多早搬離的同鄉帶全了妻小回來。大家在村口長著脖子數看巨型海報上公園預定藍圖,一個個再揣了孫兒往巷弄裏鑽,沿景嘮叨誰誰老在拐角撒尿、誰誰在窗下看人洗澡討了頓打。

老兵記得副排長邊間厝右夾的石階下踩幾步,左手的門板推過去,能直通工務區仔的廚房,他倆興得甚麼花招,才剛來,大夥眼底瞧著沒明說。

而密保官是最早到三橋町的,卻陸續撿了三四處換,全怪運氣好,不是睡了日本親兵的墳,就是窩了個把月才發現用來洗衣的石板是圳頭碑,大夥兒笑他是村裏的小遊牧,直到走的前幾年才算扎實落腳。

對老兵來說,三橋町這四十幾年根本沒啥變。

老兵讓黃狗跟著四下打轉,想找上回那幾個穿西裝的,把沒機會問的給釐整釐整。

廣場幾家學生請來辦桌的廠商各自忙碌,新聞媒體的車輛也陸續駛進,老兵這才發現原來自個兒家被拆,是上得了電視的事件。

過了中午,像是附近的人全來湊數,巷彎兒棚下、戶裏戶外全晃著陌生或熟識的臉孔,小孩兒尖叫笑鬧,這兒不曾這樣,便是連著婚慶的那些年也沒這番歡天喜地。打明兒開始不就散夥了,不該是離別依依才對?老兵讓太陽晒得發昏。

老兵想起自個兒十二年前結婚,也是不少弟兄回村吃喜,新娘是連隊長新收的乾妹,樣貌美醜早忘了,唯一記得大概是兒子被她抱走時小腦袋搭靠的瘦骨背肩。

弟兄們之間全都知道老兵的情況,連隊長這個媒原先是盼了新娘能幫看著,夫妻關係甚麼的也別計量太多。

沒料到個把月後新娘肚子腫了,生完小孩、坐滿月子,連夜溜了。連隊長喪著臉抱來黃狗,當面臭罵婊子,自然也沒有新娘下落。當時老兵沒說甚麼,能怨誰?祇是日後幾次回想,頭頂確實一片綠。

一直到黃昏襯了舞台花車響起音樂,大家陸續入席時,老兵才發現整日溼溼乾乾的白襯衫,這回散著股糟餿味,薰得他沒胃口,整桌子好菜順手樂了老黃。

老兵拍拍狗頭,牠仰頭瞇眼舔舌像在笑。

這頓飯將近十點才散,一部分人跟著學生在村口席地而坐,老兵擠過人群走上前。

「請問啊,搬了我這狗怎辦?」

學生像沒聽懂,老兵又重複了一次。

這次來了個面熟的學生,笑得很甜。

「伯伯,你上次不是問過了?國宅那邊不能養狗。」

「不能養啊?那我這狗怎辦?」

幾番夾纏後,學生們藉口脫身走開。老兵沉下臉垂頭,黃狗一臉滿足朝他哈氣。

這個問題先前兩次說明會後,老兵都私下攔問,幾個人反應都相同,先低頭翻了說明書,重複念幾遍,然後笑咪咪補上「規定就是這樣」。

他們說帶著寵物便不能入住。

老兵回到家,巡了牆邊打包好的兩口箱子,真是不能過去,拖了這些家當能上哪?

房間燈沒開,他就著窗口框進的路燈,把箱子裏東西一一撿了出來,擺在地上。黃狗刨了一陣癩痢,駝下背嗅幾鼻子鄰近的鋼杯,跟著臥下,巴眨眼睛望向老兵。

人狗對看一會兒,黃狗突然像想起甚麼,揚頭愣了愣,吃力起身爬至老兵盤坐的腿旁,再緩緩將頭枕上了腿。

老兵拍拍狗頭,這時嗅到了自個兒身上白襯衫竟膩成油耗味。虧自己協調會那天翻出襯衫,盤算穿得正式點或能有些轉圜,今天研究學生這麼說,的確讓他心都涼了。

他脫下白襯衫,簡單摺疊,墊進箱子底,再依序收拾滿地的家當,最後再讓兩口箱子傍回牆站,自己則坐上了床。

木頭床座咿呀一響,老兵記起這榻床當初是急討老婆換的,樣式花色沒得考慮、用料做工忘了問,連工人搬進屋時對他賀的甚麼換新床鬧洞房,也裝沒聽見。瞧床頭店家燙的雙喜紅字,他一度想乾脆退了,免得自取其辱。

新床咿咿呀呀,老兵每回翻身聽床鬼叫,閉眼皺眉表示心煩,那是兒子出生前的事;出生後,他倒喜歡躺著不動聽床叫,再細微也好,隨了女人翻身撓進耳裏。今夜她沒上哪兒去,老兵懂,他當然懂。

而且後來他正是這樣發現女人不在,才趕緊追下床的。

那年每晚像從前大陳島上站崗哨眠,一點兒風吹草動便驚醒。後來想想,的確是她跑了以後才能放心睡覺。

老兵回過神,覺著不妥,拐下床又拉來箱子,將白襯衫從最底取出,有些懊惱拍抖幾下,小心翼翼懸上床角竿頂。

明兒村子就拆了,入睡前老兵仍聽得到村口學生們守夜的歌聲:「我家住在康樂里,我家住在康樂里⋯⋯。」黃狗刻意盤在床邊,頭正好靠了他外伸的胳膊。在完全睡著的那一瞬間,男孩像之前每個下午般竊竊鑽進老兵眼縫裏。

那個晚上老兵睡得極顛,接近清晨時,他發現自己醒了過來,扶下床連鞋也不及穿,便赤腳躡至房門後。

他有些驚訝這一切就像在自個兒的夢裏,門後窺去正是女人懷揣了兒子弓下身套鞋。

她照著這些年來在老兵心中再熟悉不過的動作重複:直起身子,向上一顛,再摟緊兒子;祇是這回、也是頭一回,他看清了她肩背上的小臉,哪裏是十幾年來心上想的小傢伙?整團爛肉糊掛著,弄不清眉毛像誰嘴巴像誰,反倒像自己胯下的爛玩意兒。

老兵不敢喊出聲,退踩幾步。那不是誰的兒子。

驚醒時他全身冒汗,這回老黃沒顧著他,看了看表才睡兩個鐘頭。他有點難過,想著自己在這三橋町大半輩子,最後一夜竟睡不好。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老兵套穿白襯衫時發現,上頭的味道變成玉米烘晒後的乾脯味。

趴臥床邊的黃狗早醒了,將頭枕在兩足中間,吊高雙眼看老兵穿好衣服,仍在鏡前抹頭髮整理衣領,拖拖拉拉像是刻意。

拉起兩口箱子退出屋外,老兵關上門要鎖,想了一想,似乎沒必要,又將鑰匙收回褲口袋。

村口昨晚守夜掛著布條的位置,換了動土典禮的紅布條,黑禮車陸續駛進,個個穿了領帶西裝,老兵額上冒汗心想,他們全包得像粽,胯下卵苞也該早溼濡一團罷。

在花圈花牌送進村口時,他找到了之前協調會的主席,黃狗也跟了上去仰著頭瞧。

「對,規定是這樣。」

「那我這狗怎辦?」

「國宅是新的,得把狗送走。」

老兵擠出人群,驚訝發現今天村子的人比昨天多,黑壓壓一片團著村口的致詞台。他邊擠邊想,老黃送走能給誰?站在人群外,他不知所措起來,特別是拖著兩只箱子。

九點左右,典禮開始了,一些政府官員依著司儀喊的順序上台發言,結束時大家熱烈鼓掌,老兵發現站在台子旁的幾個年輕男女,正是昨晚主持守夜活動的大學生,他們有說有笑,胸上都別了豔紅的塑膠假花。

這時,他看到台上開始說話的人身邊,愣愣站著同樣西裝的男孩,領上朵著熟悉的豬肝紅領結。

老兵又往人群中擠進,想湊近了看。

麥克風台上的盆花活像炸彈引爆,岔了縮在後頭的男孩小臉蛋,老兵的視線一時慌亂起來。

然後他就這麼愣杵著,腦子嗡嗡響,直到男孩的台商父親,拽了男孩的手下台。其間若有甚麼感覺,正是老黃貼著右腿不時搔癢的蠢動。

老兵突然覺得天氣沒這麼熱了,雖然白襯衫早溼透黏著身體。

再次擠出人群,他朝住家走回去,同時輕刮褲子窸窣要黃狗跟上。

他突然想起許多年前三橋町來的頭夜,整旅弟兄喝乾渡海拉過的酒,大夥兒嚷了以後扎根此地,生生繁榮。

到家中,老兵反手將門鎖上,他發現自己記不起過去男孩公園邊瞧他的模樣。

原來那就是男孩的父親啊,確實精明幹練的台商,畢竟是會將孩子送進高級寄宿學校的家庭。

他想想,住了大半輩子的三橋町,倒頭竟陌生得像跟自己沒啥關係。

老兵蹲下顫抖翻了箱子,幾層報紙捆妥的菜刀落在地上發出悶頓的鏽金屬聲。

黃狗似乎明白了某些事,垂下頭靠躺在老兵腿上。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嗅到牠身上的味道,眼眶溼了。

「等等跟緊點兒,被抓去煮老子可不救。」

說完,像是心裏有了譜,身體卻動不了,老兵鬆開菜刀,垂斜了頭貼門,任憑不知哪兒停來一隻綠頭蒼蠅上嘴角,他心想,下午他們發現自己與老黃時,肯定以為他們賴睡著不走。

然後遠處傳來鞭炮聲響,老兵低聲啜泣起來。

評〈我的家在康樂里〉 駱以軍

一開始對這篇心有防衛,因為口音過重,很像是「做出來的想像性老兵」,直到做好準備要啟動敘事,發現並非只是在賣一個感傷劇,人物的劇情,與老狗倚偎的關係,不煽情,很現代主義,一些段落不因過場而詩意飽滿的存在,寫出孤獨老人的悲傷時刻。寫狗也寫得特別好。有一種新一代技藝派寫手所欠缺的,古典教養的「溫情」。結尾的段落真的打動我了。不以其人物命運的必然,是非常不俗的一段對「孤獨」的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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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我的家在康樂里》,時報文化

作者:謝鑫佑

【作者介紹】

謝鑫佑,小說家、同運人士,雲門舞集前任文膽。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小說獎、全國巡迴文藝營創作獎小說首獎、竹塹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書寫高雄創作獎助計畫長篇小說入選、台北文學獎小說優等獎,出版長篇小說《五囝仙偷走的祕密》、《帶我回家》等書,被文壇前輩稱為「頭髮皆發光的天才」。《五囝仙偷走的祕密》獲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改編為二0二0年度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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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時報文化

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