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此文含嚴重劇透)

海美說,她小時候掉落水井,幸好鍾秀救了她出深淵,至此記住鍾秀的樣子,相隔十多年,也能在街上認出他的輪廓,無誤地呼喊他的名字。

鍾秀瞥見一個美女招手,受寵若驚,已徹底忘記這個童年朋友的他,只覺眼前女子靈巧像蛇,在她熟練的帶領下,進入對方的身體。

一夜美好激情,鍾秀墮入愛河,本可忽略對方的過去及身世,談一場認真的戀愛。但海美不受拘束,此時貿然消失,獨自遠赴非洲旅行並認了富二代Ben,逐漸冷落了鍾秀,卻又孜孜不倦地相約三人共聚。鍾秀敏感而內斂,看著Ben與海美肆無忌彈地調情,心裡難受卻沒說出口。一次再聚,三人吸食大麻,海美脫掉上衣對夕陽跳舞,鍾秀因妒生恨,責怪她像妓女,海美臉色不忿,坐上Ben的跑車、大力關上車門,沒多久後離奇消失,如天邊最後一道晚霞。

海美下落不明,鍾秀懷疑Ben殺了她,燒掉溫室是殘酷的隱喻,沒人理會、荒廢的溫室似是指向那些在社會上落單、沒有生產價值的人,Ben自喻為替天行道的使者,按自然定律燒毀這些無存在意義的「溫室」,如海水潮漲潮退一般。他下廚時呢喃,習慣裝飾好祭品才吃下,就像在片尾,他為這些孤立無援的女子化妝,然後才幹掉其生命,把首飾收藏下來當紀念品,把女性的生命「物化」。

殺戮在鏡頭外進行,沒有流出一滴血,是權勢者殺人不見血的隱喻,一直沒被韓國警察發現,是因為這些人與社會隔絕,就如海美家人的決絕,只叫她沒還清卡數不要回家,消失了也沒有人覺可惜。

然而,鍾秀迷戀海美,破壞了Ben的殺人定律——只要有一個人在意,另一個人就不孤獨。海美的死,因為鍾秀的愛,註定不會在沉默中被埋葬。但懷疑終究是懷疑,面對Ben、海美家人、鄰居的不同說法,鍾秀詰問本來理所當然的「事實」,身後的世界瞬間崩潰:

到底海美有沒有養一頭叫Boil的貓?Ben家中的貓,真的是流浪貓,還是就是Boil?
到底海美舊屋門前有沒有一口井?還是如海美媽媽和姐姐所說,她是個愛說謊的女孩?
到底海美是否他的童年朋友?是她整容後樣子變太多,還是她從來不是那個「海美」?
到底鍾秀愛著的是否只是外表美麗的海美?要不然他怎會忘掉那個醜陋的兒時玩伴?

以上問題句句揪心,至為真實但也愈問愈叫人迷惑。為Ben辯護的觀眾可能更扯火,或會反問我:

如果Ben真的殺了海美,怎會再次邀請鍾秀來他家作客,一個滿是可疑證據的家?
如果Ben真的殺了海美,怎會在片尾願意赴約,還問鍾秀:「海美在哪裡」?
如果Ben真的殺了海美,怎會被鍾秀刺死時,露出驚訝疑惑的表情?

不少網民說,李滄東刻意讓本片陷於虛實交錯的迷霧中。這固然是真實世界的呈現,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在後真相(post-truth)年代,李滄東想讓觀眾按各自「信念」解讀故事。在集體信念崩潰、善惡分界模糊的年代,單是「相信」與否這一選擇,已足夠分化群眾,各自活在一戳即破的氣泡中,沒有交匯及和解的可能。

以下是我對這電影的詮譯,也嘗試逐一解答上述疑問。我深信Ben是有殺人,最起碼他背後隱藏著一個大秘密,我對海美這角色有一定憐憫,對鍾秀更是同情共感,如水晶球般反映了一些我對社會和人性的深層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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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秀、海美、Ben,各自有著性格缺陷。

海美:劇中最難懂的人,被誤會也要追逐自由,水井中的童年

「不能想着這裡有橘子,而是要忘記這裡沒有橘子。」

與南山塔的光、消失的貓、空想的橘子、回憶的水井一樣,這句由海美說的玄話不是一個胡鬧笑話,要不你就和她的媽媽姐姐一樣,誤以為她只是個愛玩亂花錢、喜歡說謊的女孩,然後狠心地怪責她,沒還清卡債不要回家。個體陷於孤絕,親友與之割席,悲劇很易就此發生。

海美不是一個易懂的女孩,她看似自由快活,但其實傷痕累累,像Ben算命所言,心裡有塊大石,長期擱置不理。海美一下子就學懂啞劇,把幻想中的橘子逐瓣剝開、吃得滋味,是因爲日常生活中,她以同樣方式存活,早就駕輕就熟。

海美要忘掉的是,她草根的出身,物質匱乏和精神空虛,即使一無所有,只要忘記這種「沒有」,她便能一無所礙地活下去。她臉上的快樂大概是假象,方法是不去介懷或覺察本來沒有快樂,而慢慢地連假裝這回事也感受不到,活在痛苦不被覺醒的自由中。哲學上有個概念叫「快樂的豬」,與「痛苦的蘇格拉底」相對,意指那些膚淺而不去叩問世界真相的人,海美卻是因太了解痛苦,有意識地逃避痛苦,迴避深層的自我省思(不想碰到內心的大石),寧可活得浮淺快活。

她對金錢、性、身體的態度隨便輕率,並不是因貪圖富貴或生性淫蕩(Little hunger,物質及慾念追求),而是追求絕對的自由(Great Hunger,精神層面需求),這種自由超越了道德常理或階級限制,很難被人理解,乃至玩女無數的Ben認為她是個有趣的女子,她最信賴的鍾秀因妒生恨,抱怨她當眾脫衣跳舞。

海美追求精神自由,但必須通過物質去完成,正如為了去非洲見識,海美不借負債累累。所以海美依附在Ben身上,發掘與她的階級截然不同的風景——酒吧、上流人士聚餐、布爾喬亞咖啡館、豪華別墅、開揚景觀的陽台。Ben的金錢、跑車,猶如這個世界的通行證,為海美開了一扇景緻無窮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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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美對著夕陽裸身跳舞:「我想消失,不是死亡,而是像從沒出現過一樣地消失。」

海美總是靈氣地朗聲笑著,像小孩子一般挽著男生的手,有觀眾以為她花心,挽完鍾秀的手到Ben的手,哪會像有什麼心頭大石?但海美面朝南北韓邊境,曾說過一句,小時候掉落井裡,大聲呼喊沒人理會,幸好鍾秀出手相救,而鍾秀把這段往事,連同海美這個人,一併忘掉了。

這段不虐心嗎?海美小時長得醜,同輩和家人遺棄,只有鍾秀能依賴。那種自卑,歲月不能磨滅,今天整容換了面,鍾秀愛上了她,卻忘掉了原本的海美。家人的疏離、沒有朋友(只有鍾秀願意理睬她)的童年,海美的成長一直孤獨,她要忘掉所有童年的陰影,忘掉自己的一無所有,忘掉人際交往的障礙,做個最自由的人。她不管你會否誤會她是拜金、出賣色相,她一心只想要自由。

但鍾秀誤會了她,最信任的人錯認了她,這使她難受。鍾秀根本不記得童年的海美,最原始的她。海美對夕陽跳起自由之舞,慢慢變作great hunger之舞,內心擺脫孤獨的渴望呼之欲出,再次對著夕陽流淚,生起隨著晚霞消失的念頭。鍾秀責怪她脫衣跳舞,這是最致命的傷口,即使Ben是殺死海美的兇手,鍾秀這句話令她陷入絕望:原來從小到大,沒一個人能看清真正的自己,還怎能奢求愛?來到這世界不被理解,有什麼意義?與唯一一個親密關係人斷絕來往後,Ben就動了殺機,一條生命就在孤絕狀態下了結,無聲無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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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中,海美最難被理解。童年的水井存在與否,或許不重要,因為她內心的確有個孤井,逃出了真的那個井,卻被內心的孤井困住。

Ben:情感麻木的兇手,貓、女伴都只是物件和遊戲

有些不太喜歡海美的觀眾,或會問,如果海美這樣愛鍾秀,怎會拋下他,到了非洲去旅行?又會經常黏著Ben四處走?在海美的世界,「愛」的定義很廣,這某程度更與自由相悖,令她不能發展出健康穩定的戀愛關係。長年累月被遺棄,海美不習慣與人深交,甚至介紹鍾秀為「唯一的朋友」,可是兩人僅重認不長時間,海美對他的信任全是基於遙遠的回憶,這樣緊緊繫念童年的她,沒有再遇到能深交的人。

然而,這種愛還未進展成情侶關係,看海美幫鍾秀戴上安全套的姿態那樣熟練,還要一早預備在床下底,可見海美對性的態度隨便,存貨以便不時之需。有些觀眾以「男友」形容Ben,或以「移情別戀」形容海美,我覺得有點不盡準確,海美從來沒有與Ben或鍾秀確立正式關係,指鍾秀是「唯一的朋友」及「最信任的人」,對Ben則是探究好新的態度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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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以為所有底層女性都是差不多,但人是獨特的,正如海美在社交場合愛分享旅遊見聞、great hunger之舞,影片下半段的女伴則在談錢,裝扮並嘲笑中國人數錢時的貪婪樣子,足見兩人對世界的關注點如此不同。

然而,為何海美與Ben約會,卻每次都帶上鍾秀?除了鍾秀是她最信任的人外,她更想分享見聞給同樣處於底層的朋友,看前所未見的風光,只是傾向仇富的鍾秀,對Ben擁有的財富不齒,認為這是世襲的貧富懸殊、不公義。Ben的態度呢?他對這個夢想當作家、愛好文學的青年很好奇,在最後一次相聚,更是Ben駕車到南北韓邊境,找藉口約見鍾秀。含著金鎖匙出生的Ben,不乏物質享受,對寫作、閱讀這種純精神追求卻不甚了解,更從未見過邊境農村之美,鍾秀猶如他發現的一片新大陸。

另一方面,Ben多次與鍾秀相聚,就如他的比喻,是想確認溫室的狀態,包括附近的「環境」。Ben以往殺掉多位女性(看首飾盒中「戰利品」的數量),從沒引起韓國警察注意,是因為他有事前去視察「溫室」的情況,也就是確認這些人沒有緊密的人際關係網,死了也沒有人警覺。

可是,海美對鍾秀的深厚信任,兩人的緊密關係打亂了劇本,Ben更明言:「這使我妒忌」。 如此妒忌,並非他真心愛海美,Ben視人生為一場遊戲,不上班但財富不盡,閒來請酒肉朋友來聚餐,與人聊天不能深交,聚會時頻頻打呵欠,身邊不停換女伴只為新鮮感,消費完一個便換下一個。他的心靈空虛蒼白,卻早已習慣這種空白,更說由小時候開始,已很久沒有哭過,沒有任何能觸動他的人或事,聽到鍾秀表白說「我愛海美」,更忍不住冷笑。

Ben妒忌鍾秀,是因為他能令一個邊緣又失落的女孩,信任和在心靈上緊緊依附自己。無數女子黏著Ben出入遊玩,但依附關係都很表面,Ben物化女性的同時,他頂多也只是一張通行証,或一個陪玩的高富帥。真正的關係是什麼?關係是互相豢養,不能被搶走或替代,正如Ben把海美的貓據為己有,改了個名字,但它走失了,還是鍾秀喊一聲「Boil」,才能聽懂走過來。一隻貓尚能感應關係,更何況是人類?

很可惜,心理扭曲的Ben不懂得關係。他殺過無數女性,這些人全被社會放棄,被視為沒有剩餘價值,只有海美是例外,她被鍾秀深愛著,更對童年一次救贖念念不忘。這樣冷血的Ben,對鍾秀產生強烈好奇,為何此人能取得海美的信任?他對文學的精神追求,是不是隱藏著什麼奧秘?還買了鍾秀最喜歡作家福克納的書來鑽研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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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對鍾秀產生好奇,鍾秀則受到Ben燒溫室的比喻影響,以火燒掉Ben的屍體。

Ben拿一條人命試探鍾秀,鍾秀把愛和悲愴附諸殺人一刀

可悲的是,最後的三人聚會,鍾秀因妒生恨,怪責海美脫衣像妓女,海美不辭而別,卻是永別了。鍾秀固然是說錯話,令海美陷於孤絕而墮入Ben的陷阱(一個新的、孤獨的、比喻的井,有別於童年那一個),但如果沒有說錯話,我想結局也不會差得遠,因為鍾秀個性太內向,也因階級差異而自卑,初次三人聚會時,看到Ben的跑車便任由海美跟他走,對比起自己的貨櫃車實在太寒酸。後來查探海美的下落,鍾秀也是獨個兒去想事情,沒有正面質問過Ben是否殺人滅口。鍾秀對海美的愛,過於被動和猶豫,令海美失去依靠,Ben乘虛而入,在關係最脆弱時幹掉了這個女孩。

懷疑Ben殺人,一來是他鮮明的燒溫室比喻(電影中叫metaphor),二來是對於權貴的前設質疑。Ben被比喻為《大享小傳》中的Great Gatsby,他的財富大可能是世襲的,惟不知做什麼秘密生意,鍾秀跟蹤數天也查不到,只見他上教會、健身房、社交場所,不用工作也不愁衣食。《燒失樂園》改編至村上春樹小說,村上在後期作品《1Q84》,曾寫道權勢者有無限延伸的手臂,不用親自出手、不見血就能了斷他人的性命。Ben家中的蛛絲馬跡如首飾、化妝工具,亦暗示住各種秘密。

Ben不顧道德包袱,吸食大麻時向鍾秀坦言燒溫室的怪癖,每次燒溫室也感到痛快,內心的貝斯會隨之響起,所謂的貝斯(base),是指內心的感覺、慾望被滿足的快感、節奏。鍾秀為了找海美到處奔走,Ben再次冷笑,叫他聆聽自己心中的貝斯,盡見他為人的自利(self-interested),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為了另一人奉上自己,勸鍾秀與其尋找已人間蒸發的海美,不如想想自己的渴求。

Ben視這世界的一切為遊戲,認為海美死不足惜,見到鍾秀痛苦,他淡然說:做人不要太認真。他不知道愛為何物,不知道一個人因為愛,可以付出到哪一個地步。Ben邀請鍾秀再來家作客,一個滿是可疑證據的家,不是因為沒有殺死海美,而是殺死了又如何?即使鍾秀看見海美的手錶、可疑的化妝工具,鍾秀可以做什麼?他認為鍾秀沒權沒勢,不能威脅他,更不信鍾秀會為了海美做出什麼。他再次邀請鍾秀來家,又是一場對他好奇的試探,拿一條人命來試探,試探他底線的心理遊戲。

但Ben犯了一個大錯,以往死者與親友關係隔絕,只有鍾秀對海美執念不忘,為了她可以犧牲一切,在刺穿Ben心臟的一瞬間,他是在向無聲的階級暴力說不,更是狠狠一記教訓,提醒Ben一個人可以為另一個人付出到不顧後果,這就是血淋淋的報復,即使要坐牢,他也顧不了那麼多。Ben的胸腹被插多刀,鍾秀對海美的愛和痛有多深,Ben便對等地有多痛。他臉上的訝異,彷彿是對這世界的最後驚嘆,明白了愛的絕對,這是殺人如麻的兇手,最後、最殘酷的領悟。但這世界更殘酷的是,鍾秀即使一把火燒掉了Ben,因為他的大名顯赫、財富,看來會驚動全個韓國,不像以前這些底層女性般,被殺後仍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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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秀的夢,是回憶和預言,也是內心恐懼和渴望,所有感受的總和。

小結:不確定的虛實,不代表沒有答案

《燒失樂園》反應兩極,有觀眾認為導演故弄玄虛,令觀眾迷失在電影的虛虛實實之中。但在我看來,這些虛實交錯有表達效果和深度,不是為了炫耀技術。如上文所說,海美有沒有養貓、舊屋前有沒有井、海美是否說謊?這些都取決於你對角色的理解及喜惡,而劇中全世界背棄海美,只有鍾秀選擇了相信她。

很喜歡片尾的一幕,鍾秀幻想(或回憶)海美幫他手淫,但頃刻後醒覺海美已消失,海美身影從螢幕淡出。有觀眾認為,這幕又再質問海美曾經存在與否的幻象,我卻認為更表達了鍾秀的失落感:愛人消失了,每次想起她卻總會一次又一次驚醒她已走了。李滄東以影象重現內心一瞬間撲了個空的感覺,藝術效果高超。

核稿編輯:周雪君